当天晚上，摩托枪手就在离冷镇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里被抓获了。嫌疑人叫王稻，绰号“刀子”，是当地的一名小混混，有过伤人前科，坐过牢，去年刚被放出来。经审问，王稻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拒绝坦白杀人的理由，只强调“跟他有仇”，而被问到底什么仇却答不上来。
简耀怀疑这是一起买凶杀人，幕后主使者最有可能是小蔡的父亲蔡云。当时他曾假装答应蔡云替小蔡复仇，却并没有去做（怎么可能），于是蔡云才会再次派杀手行凶。简耀甚至还怀疑，警队内部有人受了蔡云的恩惠，才会让如此重犯轻而易举地在派出所门口被枪击。然而一切都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再加上上级莫名其妙施压，嫌疑人很快就被收监判刑，算是就此了结。
幸运的是，古少新胸口所中的三枪都没有击中要害。中枪后，他被紧急送往了寒城市中心的医院，经过长达五个多小时的手术后，他暂时脱离了危险。医生的说法是，一枪击中了右肋骨，一枪击中了肝脏，最危险的一枪离心脏只有两公分，破坏了一根重要的神经，导致他昏迷不醒。
“他随时会醒，也可能永远不醒。即便醒了，也会瘫痪。”医生说。
另一边，简耀带人把古少新的老窝翻了个底朝天。很遗憾，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找到。但对于简耀来说，疑惑反而更大了。
如果古少新在这个幽暗、封闭、肮脏的空间里生活了十年，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高大，健壮，力大无穷，以这样的成长环境，几乎不可能造就他。这里没有光照，也没有营养均衡的食物，更没有新鲜的空气来促进人类健康的新陈代谢。不仅如此，四处可见的霉斑和无数带菌的爬虫无不显示这里病菌丛生，除了那种越肮脏越疯长的巨鼠，动物都很难生存，更别说是人类了。
然而，古少新的存在是真实的。简耀想，或许他像某些科幻惊悚片中那些基因突变的生物，恶劣的环境反而使他变得更加强大，如同怪物——刚想到这儿，简耀就笑了。绝对不能把电影中的荒诞情节移植到现实当中。
那会不会是服用了某种药物？一种能增强免疫力、刺激肌肉力量膨胀的药？很可惜，这里没有找到任何可疑药物或瓶罐残留。
无论如何，简耀始终怀疑古少新的背后还隐藏着某个人。照他的说法，十年前他的母亲企图跳楼，一群看客不仅不施救，还冷漠地起哄怂恿，导致她最终跳了下来，酿成惨剧。那一年，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古少新只有十一岁，这么大的孩子是不可能带着仇恨在肮脏的地下室里存活十年、并完成这么精细的杀人计划的。
在刘一梅出事之后，古少新就消失了，找不到有关他的任何信息，倒是查到了一个新的名字：古杰明。他是刘一梅的丈夫，古少新的父亲。
根据李诗诗查到的信息，古杰明一直就住在冷镇。十年前，他和一个叫姜艳的女人一起在距离T小区不远处的Z小区买了房子，户主写的是两个人的名字。这会不会是刘一梅跳楼的原因？丈夫出轨，抛妻弃子，和别的女人重组家庭，因此想不开而自杀？这样说的话，在刘一梅死后，会不会是古杰明把儿子藏在了地下室？
如果这一切真是古杰明在背后指使，从动机上来说倒是能说通。一个背叛发妻和儿子的男人，因为无法面对妻子的自杀而产生愧疚，因此制定了一系列杀人案来报仇，以减轻自己所犯的罪过。
要真是这样，古少新始终不愿意供出背后主使人身份的理由倒是情有可原。他不愿把父亲拉下水，宁可独自一人把所有的罪都扛下来。
不过对于简耀而言，这里面还是有一些事情无法理解。既然要报仇，为什么要等十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拖下水，将他训练成杀人机器？
简耀决定立即去会一会古杰明。他从黑暗的地下室出来，上到地面。天空霾气很重，阴暗，昏沉，干燥，一点没有要变好的迹象。居民们期盼已久的雨水依然没有到来。天气预报说有一股冷空气正在据此五百公里外的海域聚结，两天后会刮到这里，气温会降至零下十五度，当然也会吹撒盘桓多日的雾霾，迎来阳光。
此时，简耀站在几幢楼中间的空地上——这里正是十年前刘一梅跳楼事件的现场。假设十年前，住在17层的刘一梅家发生剧变，丈夫带着情人离家出走，刘一梅无法接受现实，爬上楼顶，站在天台边缘，企图自杀。
这时，刚放学回家古少新出现在了楼下。应该是这个位置。简耀走到空地右侧的位置，站定。这里有条小路一直延伸到小区的南门口，而南门口外不远处就是小学，因此这是古少新的必经之路。简耀想象着自己是十一岁的古少新，看着视线范围内所能观看到的一切。
空地上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其中有几个（死去的那几个）还不停朝上喊着起哄，怂恿刘一梅往下跳。古少新十分气愤，记下了这几个人的脸。
不对，当时聚集了很多人，他根本无法从这些人中间迅速找到那几个看客，并且记住他们。他是从事后华镜的那个新闻专题片中看到他们的。那么，当时十一岁的他的真实反应应该是怎样的？
简耀定一定神，再一次回到十年前的现场。没错，他看见了一群人站在楼下朝上看，但并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出于好奇，他慢慢走到人群边上。十一岁的他个子还很小，大人们挡在了他前面，于是，他用尽力气从人缝中钻了出来，站在了第一排。
消防队员在维持现场秩序。一个叔叔让他走远点，小孩子不要看热闹。他觉得很烦，他已经十一岁了，当年大人们依然把他看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什么都瞒着他，这也不让他看，那也不让他接触。他已经有了很强的逆反心理，不让我看我偏要看。所以，他有点赌气式地抬起了头。
这一望彻底把他弄懵掉了。
他看见自己的妈妈正站在楼顶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惊呆了，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等他想起应该跑上去制止这一切的时候，一团黑影掉了下来，正好摔在他的面前，鲜血溅了他一脸。
他想喊，但喊不出口，想哭，却不知道怎么去哭。在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就像电视里反复播放的老版《西游记》里，那些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的小妖，被封存在时间和空间的缝隙里，动弹不得。
一只手掌从他身后伸了过来，捂住了他的双眼，并将他从逐渐下陷的泥沼了拖了出来，拖出了人群，越来越远。
而那个血肉模糊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了他的脑海中，成了仇恨的根源，生根发芽，茁壮长大，不断滋生血腥暴力的果实。
简耀睁开眼睛，缓缓回头，望着身后的几幢居民楼。
他顿时豁然开朗。
没错，那个带走小小古少新的人，那个隐藏在他身后的人，那个操控一切的主谋，当时就在人群中。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乌青终于回信了。
在邮件中，乌青先是跟简耀叙了叙旧，然后解释了一下这么晚回信的原因：这段时间跟着女儿女婿在美国自驾游，没时间看邮件。接着言归正传，他回答了简耀提出的问题——他把房子租给了一个朋友，而那张《神经》的碟被他留在了房子里。至于为什么要把上万张CD付之一炬，乌青伤感地在信中写道，出国前，他本来想把这些CD卖掉，可好不容易联系上一个买家，对方却以现在大家都听数字音乐为由，只愿意给一个近似收废品的价格。作为一个热爱音乐的人，望着一辈子收集来的唱片被人宣布为废品，难过之情可想而知。于是，他干脆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算是对自己逝去的青春与梦想一个沉痛的祭奠吧。
在邮件的末尾，乌青还补充了一句，那个朋友的名字叫古杰明。
简耀心头一惊。他迅速给乌青又写了一封邮件，告诉他情况紧急，想了解他跟古杰明的关系。接着，他骑上电瓶车，朝古杰明家的方向奔去。
叮咚！叮咚！
简耀按响了古杰明家的门铃。不一会儿，门开了。
门内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半裸着身子，一副轻佻的模样。他显然不是古杰明。
“你找谁？”
“警察”，简耀迅速出示了一下证件，“古……古杰……明……在吗？”
男人一听，翻了一下白眼，闪到一边。随即，一个三十几岁、穿着粉色睡衣的女人出现在了门口。
“他怎么了？”女人一脸满不在乎地问。
“姜艳？”
女人点点头。
“他在吗？”
“不在。”姜艳点燃一根香烟，然后斜靠在门上，展示着自己保养很好的曼妙身材，“我已经半年没见过他了。帅哥，要不要进来坐坐？”
“好”。简耀虽然心里有些厌恶，但还是走了进去。“他……什……什么……时候……走的？”
“半年前。”姜艳领着他坐到沙发上，“你结巴的样子好性感。要不要喝点酒？”
简耀摇摇头。他看见之前那个男人已经穿好了衣服，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他去……去哪儿……了？”
“鬼知道。”
“你了……了解他儿……儿子的情……况吗？”
“他儿子？谁管他啊，多少年都没消息了。也许死了吧。”
简耀听了心里一阵不舒服，对面前这个女人的厌恶情绪达到了顶点。
“再好好想……想想，古……古杰明可能去……去哪儿了？”
“不知道！”姜艳有些不耐烦了，“不过我估计他走不远，又没亲人，又没朋友，而且还是个瘸子。”
“什么？瘸……瘸子？”
“对啊，他出过车祸，右腿断了。”
回到派出所后，简耀重新打开本案的卷宗，把目光聚焦在了案件开始的第一天，11月15日，通暖气的日子。在那天，警方先是接到了华镜的报警，然后在锅炉房里发现了一具男尸。直到今天，这具男尸的身份还没有确定。
再回过头来看看第一名男尸的尸检报告：年龄大概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中等身材，偏瘦，面部因腐烂无法辨认；身体主干和四肢皮开肉绽，已经熟透，体内鲜血流尽；右腿有明显的裂骨拼接，并打了几颗钢钉固定。
也就是说，这个男尸与古杰明的特征非常像。简耀派人从姜艳家里提取了一些古杰明的毛发，送到化验科，只要与尸体的DNA匹配成功，就能百分之百肯定他的身份了。
在等待化验结果的过程中，简耀试着又做了一些假设。现在假定死者就是古杰明，那么他为什么会被杀呢？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也是古少新的复仇对象。
十年前，古杰明抛妻弃子，带着姜艳重组家庭，刘一梅为此跳楼自杀，也许在古少新的眼里自己父亲才是罪魁祸首，一直在找机会杀他复仇。而古杰明出了车祸，右腿断了，行动不便，不仅丧失了劳动能力，还丧失了性能力（有姜艳提供的医院证明，她以此为自己另找男人作辩解），逐渐被姜艳所嫌弃，并在半年前把他赶出了屋子。
关于这点，姜艳自然不承认，但从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辞，对古杰明毫不关心的态度，以及目前的生活状态（另觅新欢）来看，他确实是被赶出去的。想到这，简耀有点幸灾乐祸，也有点替他感到悲哀。
正如姜艳所说，被赶出门的古杰明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钱都没有，只有一条残缺的右腿。这样的一个人他能去干什么？除了当一个流浪汉，什么也干不了。就在这时，古少新找到了他，并且将其杀死，扔进了锅炉里，开启复仇之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幕后主谋就另有其人，而不是古杰明。
另一种可能是，被姜艳赶出门的古杰明面对自己的遭遇，彻底意识到了自己当年犯的错误有多么严重，于是知耻后勇，去为死去的妻子刘一梅讨回公道。他体验到的羞耻越多，复仇的心也就越强烈。他完全把刘一梅的死因推给了那些心肠冷漠的看客，而自欺欺人地弱化了自己的责任。他觉得只有杀掉那些人，才能抹平曾经的过错。他管这叫自我救赎——一个自私懦弱的男人很可能是这么认为的。
他找到了儿子古少新。不，这样的话很多东西说不通。应该是，十年前的他带走了古少新，养在了地下室里，等待着报仇机会的来临。也就是说，他的复仇计划并非临时起意，而是一个长期精心准备的结果。
完全不对！
如果古杰明是整个案件背后的主谋，那他为什么会第一个死在锅炉里？为了报仇而牺牲自己，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吧。再说了，古杰明的死对于本案混淆视听一点帮助也没有。
简耀发现自己的推理进入了一个死胡同。突然，一个毛骨悚然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无论是哪种可能，只要确定第一具尸体是古杰明，那么事实就是，古少新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从他被抓后叙述时冷漠的表情来看，似乎他并不知道自己所杀何人，而是把他当作一个无家可归、死了也不会有人关心的流浪汉。如果他知道那人是自己的父亲还痛下杀手，未免也太残酷了。
简耀宁愿相信他不知道。人有时候的确疯狂到可以泯灭人性，但面对自己的亲人，生父，即便是认为他做错了，但绝没有到要承担如此惨重代价的地步。然而古少新现在昏迷不醒，真相无从知晓。
真是伤脑筋啊。
简耀每到这时，就想来杯珍珠奶茶。他骑车来到了奶茶铺，很意外，今天竟然没开门。他重新骑上电瓶车，想着哪里还有奶茶铺。
乌青的邮件再次到来。这次他倒回得挺快。
“我们是发小，都爱音乐，一起组过乐队。当年，我们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刘一梅，年轻时候的她简直就是女神，我和古杰明同时对她表白，结果她选择了古杰明。要是她当年选的是我，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悲剧了。
“他们结婚后，我也很快结了婚。但我始终对刘一梅割舍不下……我在他们家对面的单元买了房子，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去坐坐，远远地看一眼她心里就很满足。
“结果后来有一天，我意外发现古杰明在家里与一个女人偷情。我私下找到古杰明，劝他收手，他却以我偷窥刘一梅为借口，威胁我不要说出去。那段时间，我挣扎了很久。最终，我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刘一梅。我不想让她被欺骗被伤害。
“刘一梅在我的举报下将古杰明捉奸在床，两人因此大吵了一架，没想到的是，古杰明竟然带着那女的就此离家出走，丢下妻儿不管不顾。刘一梅大受刺激，之后整个人都状态不好，直到她跳楼。她的死我也有责任。”
后面的内容让简耀更加震惊。
“半年前，古杰明突然出现了。他给我发邮件，说要让我把房子租给他。一开始我还很犹豫，毕竟这么多年没联系，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出，不免很奇怪。但最终我还是决定把房子租给他，因为他说，是我害死了他的妻子。这是我欠他的。”
乌青还提到，他在门口墙上的牛奶箱角落里藏了一把备用钥匙。
愣神间，简耀的手机有电话打入。是李诗诗。
已经确认了。锅炉房的尸体正是古杰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