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当刘青山走出那扇铁门的时候,这一刻,他注定要铭记一辈子。他闭着眼,感受着温暖的阳光,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他渴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一个声音走上前来,说:“哥,该回家了!”
是陈子良,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旁边停着那辆他再熟悉不过的法拉利。
“这车……”刘青山说。
“嫂子让我来接你的!”
陈子良仍习惯称苏媚为嫂子。刘青山曾经反对他这么叫,无奈陈子良对苏媚一直心怀感激,当年要不是苏媚提醒,刘青山是不会让他来北京的,何况他现在靠着苏媚生活。在服刑的这两年里,陈子良经常来探望,捎些衣物。苏媚也曾来过几次,刘青山一直避而不见。后来苏媚给刘青山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里写了她的过往和种种悔恨,刘青山也没有回。这次苏媚吸取了教训,想必是怕刘青山当面驳了她的面子,所以让陈子良开着她的车来接她。据陈子良讲,当时苏媚急需钱时,有人想买这辆车,苏媚不肯,说这是他和刘青山相识的见证,当初要不是这辆车撞到了刘青山,他们就不会相识,况且,这辆车刘青山经常开,车上有他的味道。
刘青山坐上车,的确有些熟悉的感觉,以前只要他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时候,旁边开车的人一定是苏媚,今天换成了陈子良,还真有些不习惯。
之前刘青山就知道,从他被双规之后,陈子良就被范琳开除了。后来他之所以还能留在北京,完全是苏媚收留了他。苏媚后来又卖了两套房子,盘下一家超市,交给陈子良打理。陈子良是个勤快人,整天起早贪黑,超市的生意倒是做得有声有色。他不但能养活自己,而且在去年和那位女孩结了婚。结婚后,陈子良带着新婚妻子回了一趟苏州,特意找刘父详谈了一次,把刘青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之前刘珊一直没敢跟家里说,此时离刘青山那次打电话已有一年。这一年里,刘青山杳无音讯,刘父早已猜到了七八分,听到陈子良的叙述,老人倒还镇定,只说了一句:“撞车了,就改道吧!”
陈子良基本上把近两年发生的事情都在探监的时跟刘青山说了,只有一件事情一直瞒着他。刘青山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有个儿子,已经一岁多,会叫爸爸了。这是因为苏媚曾经对陈子良说过:“如果青山知道我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必定会来找我,是为我还是为孩子不好说。如果他不知道这些,仍然来见我,那说明他心里仍然有我。”
陈子良是带着使命来的,今天要是不能把刘青山接回去,他就没法向苏媚交待。不仅如此,苏媚今天还特意让他开着法拉利来。陈子良知道,这车只有她和刘青山开过,别人她是万万不给用的,除了那次自己刚被公司开除,又受刘青山的委托去给老莫上坟,却找不到车时,苏媚借给他用过一次之外,就再也没有给他用过。后来开超市,需要经常跑业务,苏媚就给他买了辆捷达。陈子良爱车如命,即使是辆捷达也视为至宝,因为这辆车才真正属于他独有。至于那次上坟为什么会碰见周海,陈子良一直很奇怪,后来从刘青山的口中得知,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一日,光棍节,也是莫怀礼的生日。
陈子良见刘青山没有抗拒地上了车,觉得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顺利,径直朝梦景花园方向开去。
“先回家!”刘青山闭着眼,却能辨别车的方向。
陈子良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哥……”他不知道刘青山现在对苏媚到底是什么心理。
“我得先回去,洗个脸,刮个胡子,就这样子,怎么见人?”
陈子良松了口气,说:“好!”朝亚运村方向开去。
刘青山回到家里,一切摆设如旧,只是物是人非,屋子里到处积满了灰尘,好在平时有陈子良不时来看看,还没有断水断电。他站在屋子中发了一会儿呆,就去卫生间洗脸了。
洗漱完毕,他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准备出门,在镜子前照了照,觉得有些别扭,又换了一套休闲装,然后下楼,顺手将在监狱里穿过的那套囚服丢进垃圾桶。
陈子良一直在楼下等着,见刘青山好不容易出来了,看了看表,已经是中午了,说:“哥,要不吃完午饭再过去?”
刘青山点头,两人找了家小饭馆随便点了几个菜。席间陈子良出去打了个电话,刘青山知道他是在给苏媚汇报情况,也不问,自顾自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饭,两人上路,走了没多远,刘青山说:“左转,去枫林湾!”
陈子良有一百个不愿意,却也没办法,只好照办。
枫林湾装修得富丽堂皇,比当初王大成设想的还要高端大气上档次。这里除了有电影院、书店,各种餐饮外,更是各种世界大品牌云集之地。显然,这里不是普通工薪阶层能常来消费的地方,停车场上停满了各种高档轿车,就连保洁的都穿着统一的制服。
刘青山对陈子良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转转。”
陈子良道:“路还远着呢,到时你没车怎么去?”
“我有办法!”刘青山说。
陈子良要把手机留给他,他也不肯要,说:“你去吧,我就想一个人转转。”
刘青山的办法就是走着去,他想将这段时间延长,也许是自己还没有想好,需要时间来冷静一下。如果坐汽车,像被绑架了一样很快就到了,根本来不及思考,这一回,到底该怎么走?
他在枫林湾转了一会儿,就走了,四下里望了望,这里已经不是小商小贩们的天堂了,不知道徐旺林他们又被驱赶到哪里去了?再次看到这里的高楼大厦,他已没了从前的自豪感。曾经引以为豪的成就,现在已经变成冰冷的水泥丛林,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了。
穿过几个小区,刘青山找到了他要找的路,沿着这条路向北,就可以到达他要去的地方。
走了半个小时,离市区越来越远了,路上的车辆渐渐稀少起来。偶尔几辆出租车放慢了速度靠近了,刘青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打车,司机就猛踩油门,像是被拒绝后气急败坏,疾驰而去。
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听见身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刹车声,刘青山好奇地回头,只见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将一名骑自行车的老汉撞翻在地。开车的是位年轻的姑娘,脸色煞白地下了车,老汉赖在地上却不起来。天下有些事情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但结局通常大相径庭。刘青山觉得这一幕与当初自己被苏媚撞了何其相似,只可惜这位姑娘显然没有苏媚的镇定,而那位老汉也不想就此罢休。姑娘用企盼的眼神看着刘青山,希望他作为一个目击者来主持公道。
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围观过来,纷纷指责姑娘太不懂事,撞了老人也不赶快扶他起来。围观中有热心人想去扶,却被老汉一把推开。有人提议送医院,老汉也不愿意去。姑娘急切地说:“那你要怎么样呀?”
刘青山本已往前走了几步,犹豫了片刻,又退了回来。刚才他在回头的一刹那,看得清清楚楚,老汉是骑车突然横穿马路的,姑娘受了惊吓猛踩刹车,车在碰到人之前就已经停下了,老汉是自己摔倒在车前的。刘青山本想去主持正义,告诉大家这老汉就是“碰磁”的,可是在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的声讨中,他退缩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被打了烙印的人,由他这样的人出来主持正义,如果被这些人知道,自己不但会被声讨,更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他躲避着那位姑娘的目光,继续赶自己的路,心里却像堵着个石块很不舒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却仍未点亮,远处的行人和房屋轮廓依稀可辨。身后一辆自行车飞快地骑来,和他擦身而过,骑车的人在超过他的那一瞬间回头看了他一眼。
刘青山也认出来了,这正是刚才那个老汉,看他骑车的速度俨然是个身强力壮的大汉。
老汉只顾着回头,没看到地上有块散落的砖头,一个跟头翻倒在地,这回是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刘青山想从他身边绕过,不料那老汉伸出手道:“拉我一把!”
刘青山弯下腰去,却看见地上散落了一堆钞票,有好几千元,于是手又缩了回来。老汉一低头,飞快地把钱收拾起来,放进自己兜里,说:“那……那位姑娘自愿赔的,我明天就去医院,万一要骨折什么的,这点钱根本不够,我看她也是老实人,就没多要……你,快拉我一把!”
“不是老人变流氓了,而是当年的流氓都老了!”刘青山嘟囔了一句。
“什么?”老汉一惊,“什么意思?”
“按照你的年龄倒推,当年一定是先进分子吧?拿别人的习惯了,现在不能明着抢,只能暗地里来了。”
“你有病!”老汉气愤地说。
刘青山冷笑一声,道:“刚才的事我可看得清清楚楚,那位姑娘开这么好的车,是有钱,但人家有钱是人家的事,也轮不着你去分一杯羹。”
“你觉得年纪轻轻就开这么好的车,那钱来路正吗?”老汉反问道,义正言辞。
“不管她的钱怎么来的,只要不偷不抢,就是合法的。就算她的钱来路不正,并不等于你有权利去掠夺,不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做卑鄙下流的事!”
老人根本没听懂刘青山在说什么,道:“你快点,拉我起来,这回估计真是骨折了。”
刘青山只怕自己一出手,这老汉要是真骨折了,一定会赖在自己身上,只好不管他了,说:“对不起,我没那么缺心眼,而且我告诉你,我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供你讹诈的。”
老人不说话,从怀里掏出手机打电话。看来他就是这附近的村民,在向村里叫人。刘青山心想也好,万一他真是骨折了,也不至于一个人死在这路边,有村民来救,自己可以脱身,不用管他了。又怕那老人招来一群村民找他算账,就故意避开了大路,抄小路走,不料走着走着,却迷了路。
这条小路几乎看不到人,而且周围一片漆黑。刘青山完全失去了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只是凭着远处的天光,看着灯火通明的地方,朝相反的方向走,应该就是目的地。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了也不知多久,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不远处是一片低矮的房屋,那是一片别墅,是梦景花园!
刘青山站在路边,看着前方,呆立良久。他知道,在这寂静而又混沌的夜里,有一盏灯仍为他点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