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儿一见到刘青山就道:“恭喜你又高升了,这下如愿以偿了!”
颖儿显然不知道北京官场上有个笑话,如果你升处长了,周围朋友就会开玩笑说,恭喜你升处(牲畜)了;如果是由处长升局长了,他们就会说,恭喜你处升(畜生)了。总之都不是好话。
刘青山只是笑,道:“以前想得简单,现在真到这位置了,只感觉身上的担子千斤重。”颖儿宽慰道:“放松点,别把自己搞得太累。”刘青山客气道:“谢谢,有你们帮忙就好多了。”颖儿笑道:“你别期望值太高,我对你们这一行不懂,能不给你添乱就不错了。现在想起来,幸亏当初你没去周海那里,不然真是埋没了,他现在可指着你吃饭呢!还是应了那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颖儿并不知道是苏媚在暗中帮着刘青山。刘青山大概到死也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只是笑道:“我哪算什么金子!”
两个套房紧挨着,颖儿和丰雅丽住一套,只是把大床改成了两个单人床。刘青山单独一套,陆健不住这里,每天早晚来一次,中午还要去局里汇报或听候指示。
王大成传下话来,招商工作很顺利,可能会提前签合同,其他工作可以按计划进行。
刘青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几步并作一步走,拆迁、设计、招标同时进行,全公司的人也都忙得热火朝天,一副当年大炼钢铁的驾式。刘青山踌躇满志,感觉曙光这才真正开始照耀到自己身上。
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第一件麻烦事就是拆迁。先是补偿标准,双方难以达成一致,好不容易各让一步,仍有十几户撒泼耍恨不肯拆。拆迁公司领头的叫鲁东,外号羊角锤,说是对付这种钉子户专门有一套。据他说,每次拆迁都会碰到这样的人,无非是留在最后想多讹点钱,而且他说这种口子不能开,一旦开口,前面已经拆了的都会跟着找补偿,麻烦事就会没完没了。刘青山承认他说得有道理,问现在能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搬走。羊角锤说:“拖!”倘若是一般的房产开发,开发商是拖不起的,银行的利息都是个天文数字,必定会求爷爷告奶奶似的请拆迁公司想办法,拆迁公司趁机能得些好处。刘青山正愁一旦拆迁工作结束补偿款尚未到位就会出乱子,于是顺水推舟:“那就再做做工作吧。”鲁东一听反倒着急了,他的工人可拖不起,总共的拆迁费就那么多,时间一长,连工人的工资都不够,他岂不是要喝西北风,于是假装很仗义地说:“我再想办法,您放心吧!”
过了两天,陈子良慌慌张张地跑来,道:“刘总,不好了,出事了!”
刘青山吃了一惊,却故作镇定地道:“什么事?慢慢说!”
陈子良倒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道:“拆迁公司和业主打起来了!”话音刚落,鲁东捂着脑袋进来了,指缝里渗出血来。刘青山忙叫丰雅丽找些纱布来替他简单包扎一下,道:“你不要紧吗?要不要去医院?”鲁东摆了摆手,道:“没事儿,习惯了。”刘青山见他果真没事,便道:“好好的动什么手!你就不会动动脑子,这事是武力能解决的吗?如果武力能解决倒简单了。”鲁东见自己的流血不但没有换来同情,反倒招了埋怨,不服气道:“刘总有什么高见,我倒是想听听!”刘青山听出他话中的怨气,倒也不跟他计较,沉吟半晌,道:“你去跟房主发个通知,就说补偿款先行发放一半,必须等所有的业主全部拆迁完毕后才能发放另一半,只要有一户没迁,另一半就不能发放。”鲁东一时没听明白,回头看了看陈子良,陈子良注释道:“让已经拆迁的房主去逼不愿拆迁的人,他们是一个村的,抹不开面子;而且,自己人搞自己人最清楚从哪儿下手。”
刘青山也惊讶陈子良的这番言论,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是机灵,进步很快。鲁东恍然大悟,一拍自己脑袋,疼得直哆嗦,却也顾不得了,说:“高,实在是高!我马上去办!”
等鲁东一走,刘青山看着陈子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跟着他去,这人就是一莽汉,别让他再出什么岔子。”
王大成的招商合同顺利签署,一周以后,三分之一的资金到位。这边鲁东的通知刚发下去,刘青山就安排人发放补偿款,而且大张旗鼓。拿到一半拆迁款的村民开始去劝说那些不愿拆迁的人,有的还动了手,但终归很有效,鲁东乐得坐山观虎斗。眼看房子一家一家地被推倒,就要大功告成,却不料真正的钉子户才刚刚露面。
这名钉子户叫徐旺林,是附近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不拆迁的理由只有一个:他祖上的爷爷的爷爷就住在这里,他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感情。鲁东软硬兼施,他不为所动;村长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充耳不闻;有的村民急了动手,他也不还手。一句话:就是不搬!鲁东一句“我去你爷爷的”,给他家断水断电,他仍是不肯屈服。刘青山让陈子良偷偷跟他协商,说可以考虑多给他一些补偿,但仅此一例,万不可声张。结果徐旺林说他不要。刘青山纳了闷了,这村子里的人,每家每户所得的拆迁款可以说是他们几辈子都挣不来的,即使是那些拖着不愿拆的人,也无非就像鲁东所说的,就是想多占点便宜,还真没碰到说不要钱的,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下班的时候,苏媚突然打来电话说:“最近忙什么呢,都把我给忘了吧?”刘青山一拍脑袋,心想最近真是忙得有些晕头转向了,天天忙着处理公司的事,竟然很久没见苏媚了,忙说:“我这就过去,等我吃晚饭。”便叫陈子良备车,送他过去。
陈子良将车开到院子里等着,奥迪车被他擦得油光锃亮,车里也是一尘不染。刘青山不由感汉,这陈子良真是爱车的人,把汽车都当孩子养了。许文昌退休后,这车就归刘青山用,不过在他手上的时候,整天灰头土脸,像个破旧的二手车,刘青山从来没有喜欢过它,没料想经陈子良一打理,整个车都焕然一新,坐在里面人也舒服多了。
刘青山上了车,说去梦景花园。梦景花园除了他自己,也只有陈子良知道。陈子良倒是机灵,在别人面前也从来没提起过梦景花园和苏媚。大概他从内心里对苏媚还心怀感激,如果不是苏媚,刘青山不可能答应让他来北京。
车启动了,陈子良道:“哥,你很久没去嫂子那儿了!”刘青山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说:“都忙忘了!”陈子良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道:“依我说,你住在宾馆里自然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倒不如住家里或嫂子那儿,这样好歹晚上能休息。”刘青山道:“也是!你呢,个人问题怎么想的,我告诉你啊,你就开着这车去约会,保证有很多小姑娘往你身上扑。不过你要看准了,不能过日子的不能要。”陈子良笑了笑,道:“哥,明天你用车吗?我想用一下。”刘青山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明天是周六,难怪苏媚给他打电话,道:“我不用,你干吗去?跑长途可不行!”陈子良道:“不跑长途,我就去玄武门那边一趟。”
刘青山又是一愣,道:“那叫宣武门,玄武门在南京呢,你来北京这么久了,怎么普通话一点长进都没有?”
陈子良口中一边念叨着“宣武门”,汽车刚过一个坑,颠了一下,他就又念成了“玄武门。”刘青山忽然说:“往左拐,顺路去工地看看。”
此时天色渐渐黑下来,四周高楼里的灯光陆续点亮,唯有工地上是混沌一片。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冷,刘青山下了车,借着微弱的灯光朝工地中间走去。工地上凹凸不平,他深一脚浅一脚,感觉周围的喧嚣逐渐远去,于是站在中央,昂着头,任寒风吹着,心里一股莫名的轻松。平时穿梭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奔波劳碌,不曾想原来这土地能让人身心如此放松,风尘尽褪。可再一想,这片土地,很快就会让自己变成钢筋水泥的丛林,不禁哑然。他忽然明白了徐旺林为什么不愿意搬迁。他放眼四处搜寻着,前方有一个方方的黑影,黑影里有个烛火一样的东西忽明忽暗,想必那就是徐旺林的家了,便小心地迈着步子走了过去。
这是一座带有小院的独栋平房,四周的房子已被拆光,单剩这一栋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房子周围坑坑洼洼,几无落脚之地。水电已全部切断,屋里亮着一盏油灯,一个中年妇女在厨房里做饭。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在一旁借着灯光写作业,一边不时往外看,嘴里念道:“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中年妇女停下手里的活儿,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说:“快了!你作业写完了没有?”小孩子低头不说话,继续写作业。
刘青山躲到一边,待那位中年妇女回屋,正欲趁机走开,却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背着一桶水进屋。女子道:“今天怎么去这么久?”男子喘着粗气,道:“今天去另外一个水站买的,远是远了点,便宜了两块钱。”
趁他们说话的空,刘青山悄悄离开。想寻原路返回,黑灯瞎火的却走错了方向,找不到陈子良的车。正左右徘徊着,迎面走来两个大汉,一个说:“就是他!”另一个说:“你确定?”一个说:“确定!”另一个就上来一把抓住刘青山的衣领,道:“是刘总吧!”刘青山感觉形势不妙,想挣开他的手,却挣不开。大汉不由分说,迎面就是一拳。刘青山躲避不及,脸颊中了一拳,火辣辣的疼。正无计可施,后面闪出一个人影,朝大汉当胸给了一掌,那大汉的手不由就松开了,后退几步倒在地上。另一个汉子冲上前,也被来人一脚踹翻在地。刘青山揉了揉脸,看清来人正是陈子良,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两个汉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想冲上前来却又是不敢,愣愣地看着陈子良。双方正对峙着,突然远处呼啦啦来了十几个人,打着手电,手持木棍铁锹朝这边赶来。陈子良连忙拉着刘青山,道:“快走!”两人转身一路飞奔。陈子良边跑边掏出遥控钥匙开了车门,两人迅速钻进车里。黑暗中插钥匙插错了好几次,第一次打火还没打着。村民已经赶到,后窗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陈子良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发动了,一脚油门踩到底,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后面的鼎沸的人声才渐渐远去了。
两人松了一口气。陈子良看了看刘青山,道:“哥,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刘青山摸了摸脑门,道:“不碍事。”回头看了看,后窗露个大窟窿,庆幸刚才情急之中坐到了前排,回想起来有些后怕,今天多亏有陈子良在,不由问道:“你手脚够利索的,在哪儿学的?”
陈子良笑道:“在部队学过一些格斗。你忘了,我从小就喜欢武术,没事的时候也喜欢练练!”
刘青山想起小时候,陈子良就是个比较出格的人,自从看完电影《少林寺》之后,就去剃了个光头,天天腿上绑着个沙袋在楼下跑步,那时候邻居都笑话他是个神经病,没想到他小时候犯的神经到今天却救了自己。刘青山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就问陈子良:“你现在可以说了吧,在学校军训的时候,为什么要踢我?”
陈子良低了低头,道:“哥,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年青的时候是浑,只会用拳头说话。”
“跟我也这样?好歹咱是从小玩到大的,而且下手——不,下脚那么重!”
陈子良想了想,道:“这事我也是直到复原之后才想明白的,我当时在部队里就习惯了这样。”
“部队里习惯了动不动踢人?”
“我们进部队里训练,经常挨踢的。”
“你少找借口,当兵的会动不动踢自己的战友?”
“不光这个……”陈子良磨磨唧唧。
“还有什么?”
“刚进部队时,我们看了很多电视报导,都是大学生怎么杀死当兵的。所以,我们心里都恨大学生,到学校军训感觉就是替战友报仇来了。”
“又是借口,我跟你有仇吗?我跟你战友有仇吗?”
“没有,但你是大学生。”
刘青山不说话了。
陈子良道:“哥,你别生气,我当时只是习惯性的条件反射,没想把你怎么样,就是习惯了,没轻没重的。如果我真跟你过不去,后来你们三个打我的时候,我就不会不还手,也不会瞒着学校。只是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是对的,你是错的,直到后来我失了业,我才明白,你是对的。”
刘青山忽然眼眶一热,拍了拍陈子良的肩膀:“以后就跟着哥,只要哥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喝粥!”
陈子良嗯了一声,一抬头,梦景花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