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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天宝十三载三月十二日

狸奴此次被派去送信的牧马地,是长安西北方向的盐州。盐州在长城边上,再走一段,就是朔方节度使的治所灵武了。

天宝元年天下诸州改郡,盐州改名五原郡,但当地为人所共知的,除了大片大片的牧马地,仍是盐山和盐池。那日狸奴立在长城上,极目向西,低吟道:“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

这是杨炎抄给她的一首诗,但如今已交三月,上巳节刚过去,杨柳固然已经抽出嫩芽,而草原也已是一片广袤的青绿之色。她生长的幽州山峦雄壮,而盐州则平坦得多,原野铺展如精心织就的上等锦裀,却比锦裀更加鲜活明亮,空气里都是青草的气息,咄陆兴奋得很,时时撒着欢儿乱跑。

草原以西,过了灵武、皋兰州一带,贺兰山外,就是连绵不绝的沙碛。她望不见那么远的地方,暗道:“不知凉州的花开了也未。”

安禄山求得掌管马政的闲厩、群牧使,只是最近的事,但这边的副使早被换成了他的人。副使知道狸奴是安禄山副将的女儿,不敢怠慢,遣了属官招待。那属官又问她可要去贺兰山,又问她要不要看无定河——无定河距离盐州并不算太远。

狸奴恨不得翻越贺兰山,去凉州走上一趟,但她心中有事,只得匆匆辞别,快马赶回长安,向安庆宗复命。

不知是否入春的缘故,安庆宗的气色好了许多。他听狸奴说了几句盐州的风物,笑问道:“我是太仆寺卿,听说过当年太宗皇帝用张万岁为太仆少卿,总领群牧,张万岁掌马政三十余年,在陇右声名赫赫。牧民感他恩德,故而计算马的年岁时,不用‘岁’字,而用‘齿’字,正是为了避讳。以你在盐州所见,可有此事吗?”?[1]

狸奴喜欢骑射,对这事早有所闻,不以为然道:“依我看,也未必当真是为了避讳。从来很少有人在意别的牲畜几岁了,唯有马呢,人定要知道它们是青壮还是老弱,却又无法可验,只好看它们的牙齿。听我阿耶说西域也用此法,可见未必就是为张万岁讳。”[2]

安庆宗本就只是随口一问,听了她的话,笑道:“话虽如此,他家数代都在陇右,积累的声名,实在让人羡慕。”

狸奴才要退下,安庆宗仿佛想起甚么,面色微沉,道:“前番那位为我挡了拳脚的契苾娘子,她……”

“她出事了么?!”狸奴脱口叫道。

安庆宗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她:“你才回京,难道已经知道了?契苾娘子似乎生了急病,闭门谢客。我究竟受过她的恩惠,你带上几样珍稀药材,替我去瞧一瞧罢,她也许愿意见你。”

狸奴心急火燎地赶到契苾家。自从开元十五年契苾何力的孙子承明被流放,贺兰都督之位被旁支的契苾宁得去,契苾家可谓衰落不少,但风仪犹在,家仆举动依礼,落落大方。一个婢女听狸奴说明来意,婉拒道:“我家三娘子不欲见人,委实对不住何娘子。何娘子若有甚么话,说与婢子也是一样的,婢子自会转告三娘子。”

狸奴皱着眉道:“她不欲见人,连我也不见么?”

婢女为难道:“是。”

狸奴道:“她、她亲口这样说的么?”

“这……”婢女脸上现出难色,“这确非三娘子所说,但……”

“那你阻我作甚么?”狸奴心中隐隐不安,又问不出契苾究竟得了甚么病,不免焦躁起来,就要硬闯。

契苾家不是没有家奴,但一来狸奴力大,二来他们也不敢当真对自家三娘子的友人动手,因此竟被她闯到了契苾的房门前。她才要拍门,不想紧闭的门忽然开了,契苾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

狸奴见她虽面色惨白,看起来倒没甚么大碍,心头一轻,凑上前去抓她的手臂,笑道:“姊姊,你怎地不肯见人啊?”

契苾不着痕迹地闪开,神情冷淡,下巴微抬,示意她离开。狸奴急道:“你究竟得了甚么急病,总要说与我,或许我有甚么法子哩!”又去拉契苾的手,契苾未及躲开,被她抓住。

狸奴只觉那只手冷冰冰、软绵绵,毫无半点力气,不由一怔,将她的手举到眼前细看。这一看,她脑中如有焦雷劈开,踉跄退了两步,任契苾的手滑落下去:“你你……你的手……”她呆了一会,抱着微茫的希冀,将契苾另一只手抓起,果见那只手也被砍断了筋脉,且筋脉断裂显然已有几日,断口两旁肌肉收缩,是再也无法接续了。她眼中泪水滚滚,颤声道:“是、是谁?”

她心底早已隐约有了答案,但只要契苾没有回答,她就还留着一点侥幸之念。可无论她怎么追问,契苾始终不开口,只是平淡地看着她。

她忽地连打了几个寒颤,哆嗦着嘴唇,用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清的声音问道:“姊姊……你还能说话吗?”

契苾轻轻摇头。

狸奴跌坐在地,张着嘴,大喘了几口气,艰难道:“是谁?”

然而这两字甫一出口,她就意识到契苾口不能言,双手俱断,根本无法告知她害人者是谁。她停了一停,问道:“是张忠志吗?”

契苾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狸奴疑惑道:“莫非还有旁人?”契苾点头。狸奴又道:“是……是李起吗?”

待她又回到亲仁坊安家时,安庆宗并不在家,狸奴径自找到李起:“契苾姊姊是、是你们害的?”

李起淡淡看了她几眼,道:“你说话轻声些,郎君尚不知此事。”

“果然是你们!”狸奴扬起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冲着李起抽去,只几下就抽得他脸上血痕斑斑,她犹嫌不足,手腕一抖,鞭子勒住了李起的脖颈,绕了两圈,加力收紧。李起并非武人,如何是她对手,不一刻就被勒得面皮紫涨,双眼翻白,即将窒息。

这时有人从身后攥住了她的手腕。狸奴用尽全力,又撕又扯,仍是挣脱不得,怒斥道:“你做甚么?”

她在京城认识的人中,有此力气的只有一个。张忠志见她放了手,才道:“你的手腕痛么?我一时急切,气力大了些,你不要生气。”

狸奴根本无暇顾及腕上的青紫痕迹,怒道:“你不要装作善人了!”

李起咳了几声,道:“虽然是他动手,但给她灌下哑药、断她双手,都是我的主意。没有杀她,已经是为辅念着你的心意,手底留情。你不必过于为难他。”

张忠志劝道:“六娘,你想一想!若契苾氏将那件事报知圣人,安将军远在河北,手中有兵,还能自保,而我们只怕就先丢了性命!”

狸奴抱着双臂,冷笑道:“原来你在意的也不是安将军,而是你自家的性命。”

张忠志一愣,脸上竟有些发烫。李起道:“蝼蚁尚且惜命,人身难得,惜命又有甚么错?就算何六娘不在意自家的性命,难道你阿母的性命你也不在意?你泄露隐秘,安将军若是得知,第一个杀的会是谁?”

狸奴头顶如有雪水倾落,她咬着牙道:“那你不如先杀了我,让我踏过圣火,去受胡天的责罚。”

李起笑了两声,道:“你死了,我们可没法向郎君交代啊。”

“这件事……这件事,不是郎君下令的?”

李起摇头:“郎君性子慈柔,且契苾氏待他有恩,他必不愿行此事。我为人门客,怎能令主人为难?自然要瞒着他了。”

狸奴坐倒在地,此刻她心中唯一的念头,竟然是:“还好不是安家郎君,还好不是安家郎君……”

而同一时刻,百孙院中,广平郡王李俶和王妃崔氏,也正在激烈争吵。

李俶气道:“我与你说过,杨右相是你母亲的从兄,算是你的阿舅,可并不是我的阿舅。你何必招惹他的娘子?他的火气,终究要向我父亲与我发泄!”他是真的无法理解崔氏的心思。正月时的宫宴上,她贸然出头,替安禄山的夫人康氏说话,因此得罪了杨国忠的妻子裴柔。他和崔氏说了一次,崔氏却全没记住,前几日上巳,她又给了裴柔难堪。

崔妃也不理解李俶为何激动,冷着脸道:“裴柔祖父冒姓裴氏,本来就不是甚么河东裴氏的子弟,寒微得很。她从前见了贵人,手脚都不知该当放在哪里,近年却每每装作甚么名门贵女,欺凌他人,我看了生气,难道不能教训她吗?”

“你!”李俶恼她愚钝,脱口道:“你也常常欺凌他人,又有甚么看不得的?”

崔妃顿时变了脸色。这一年来两人尚算和睦,她暗自庆幸之余,也安静不少,很少仗势欺人。她实未料到李俶仍然记得她以往的行径,又是心寒又是恼怒,同样口不择言:“我欺凌他人,心性乖戾,配不得你,你怎地还不休弃我?”

李俶一噎,反诘道:“你怎地说到休弃?你明知我不能休弃你,又说这样的话作甚么?”

崔妃心中阵阵痛楚,恨道:“你原来不是不想休弃,只是不能。想来,只是顾忌圣人和我姨母了?”

李俶说出那话,也有几分后悔,刚想安慰崔妃两句,就听她又道:“我再安分,也入不得你的眼,那我不如继续欺凌他人罢了。你既不能休弃我,便只能有一个悍妒骄横的王妃了,当真对不住哩。”说到最后,话中嘲讽之意愈浓。李俶皱眉,还想说甚么,却见她理了理挂在手臂上的红罗披帛,施施然出门去了。

注释

[1]这个说法出自《唐会要》。

[2]参照叶梦得《石林燕语》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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