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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天宝十二载五月十四日 巳时至午时

杨炎出门之前,天气还是阳光明灿的样子,但他抵达皇城含光门的时候,青灰的阴云突然从北方滚滚而来,转眼霸占了大半个天空。大风卷起地上的黄土末儿,刮得人睁不开眼,衣襟飒飒,随风鼓荡。守门禁军验毕门籍、放他进去的一瞬间,大雨就噼里啪啦地倾泻而下。朱雀天街上铺了浐河的细沙,雨里雪里人们都还能行走,但长安城里其余没有这“沙堤”的街衢巷陌[1],地面就又成了一汪一汪的黄泥浆。

也亏得御史台离皇城门近。从含光门向北,过了鸿胪寺的客馆,向右转走过司天监,就是御史台的推事院了。这雨既大且急,白亮亮的雨珠密密地砸在脸上身上,使得人耳中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杨炎挟着一身风雨,急急奔入推事院,公房内的小吏见了一惊:“杨书记?”

他这两日很是奔走了一番,推事院的小吏和狱卒都识得他了。他答应了一声,道:“我来见前日下狱的何氏。”小吏叫道:“杨书记,若是未有吉中丞的示下,我们不敢……”却见他已冲了进去。

关押狸奴的牢房并不在推事院深处,杨炎很快就到了。他远远见那间房门似乎半开着,心脏猛地一沉,几步奔到门口,推门而入,果见昏暗的牢房中空无一人。他惊疑不定,目光扫过四壁,最终停滞在地上的一件物事上,弯腰将那物事拾起。

那物事是一块白布,像是从衣襟上撕下来的,布片上血色淋漓,画着两行潦草的字。看清那两行血字的一刹那,杨炎的瞳孔骤然放大。

“胡女无才,亦识恩义;

厚诬节帅,不敢不能。”

最左边还有两行小字道:“愿托我母于薛四。榻边箧中有银三两,为我母买阿月浑子。”写到最后几字时,血迹渐干,字迹模糊难识。[2]

杨炎头顶如有雪水泼落,攥着白布的右手微微颤抖,低声道:“你……你甚么意思?”

外面雨急风狂,方才只含光门到御史台这几步路,他从乌纱幞头到六合靴都已经湿透了,襕衫内贴身穿的汗衫也湿淋淋的。但他年轻体健,且又心急如焚,并未有异样之感。此时精神一散,顿时感到如堕冰窟,重重打了个寒噤。

这个痴傻的小胡女,冒冒失失地闯入他的世界,却又毫无预兆地离去。算起来,在鸿胪寺里初次见到流着鼻涕眼泪的她,距今还不到两月。

杨炎闭上眼,捏紧了手中的布片,忽地听见有人道:“杨书记,何氏已经……”

是推事院那个守门的小吏。杨炎陡然睁开眼,冷冷看着他。小吏碰上他的目光,心里一哆嗦,胆怯道:“何氏已经为吉中丞唤去推勘了。”指了指另一边不远处的一间公房。

杨炎一怔,颤抖着声音问道:“她没死?”

小吏有些奇怪,但想到吉温每每捶拷罪人致死的恶名,便理解了杨炎这一问,答道:“不曾。”眼神掠过杨炎手中的白布,好奇道:“这是……”

杨炎却没理会他,径自冲进了那间摆满各色枷具的公房。门口的狱卒未及阻拦,喝止道:“中丞鞫囚,何人擅闯!”

公房上首坐的仍是吉温,旁边的却不是之前的郑侍御,而是一个着绯衫、佩银鱼袋的年轻男子。男子眉间颇有骄横之色,身后则立着一名黑衣家奴,另有小吏在堂下记录。吉温见杨炎闯入,唇角弧度微弯,口中却高声斥道:“来者何人,因何擅闯推事院?”

杨炎一眼看见那个白衫红裙的背影伏在地上,仍是不敢相信,奔到女郎的身边,只见她神色委顿,栗色的长发散乱披下,衣裙满是尘土血迹。他心下大痛,问道:“你还好么?”不待她回答,又指着她白衫上的血渍道:“你又受伤了?”

狸奴望着他,没有说话。杨炎细细打量她周身,视线在她凌乱的头发上停留片刻,忽然厉声问道:“在哪里?”

众人一愣,都不知他问的是甚么。上方那个绯衫年轻男子忍不住了,怒喝道:“管他甚么人,你们速速将他拿下!蹇昂你也去!”

那个黑衣家奴名叫蹇昂?[3],正是之前与狸奴照面,又被杨国忠派来威胁她的人。蹇昂得令,疾步上前,却见杨炎翻开了狸奴的右手袖子,从她手中夺过了一枚尖尖的银簪。

他左掌托着银簪,右手高高举起那块白布,不顾众人惊愕的神情,大声道:“《唐律》第三十卷‘断狱’第一条云:‘诸监临之官因公事,自以杖捶人致死及恐迫人致死者,各从过失杀人法。’便是说断狱捶拷自有章程,拷问、恐吓、逼迫罪人致死,皆为过失杀人。何氏血写遗书,身藏锐器,死志分明。吉中丞既为监临之官,下官倒要讨教一句:御史台如此行为,是不是‘迫人致死’,算不算违犯《唐律》?”

吉温尚未回答,那个绯衫男子怒道:“你是谁?”

绯色衫袍是四品、五品官员才能穿的服色。杨炎虽在盛气之中,却也猜到此人青年服绯,必定来头不小,当下不卑不亢道:“下官杨炎,为河西节度使掌书记。炎长居边陲塞外,不识京城贵人,祈上官见谅。”

吉温咳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杨书记,这位郎君乃是杨相家最年长的一位郎君,年少英发,深受圣人信重,迁转迅疾,今在户部为侍郎。”

他说了这几句,杨炎便知道这人是杨国忠的长子杨暄了。杨暄课业荒疏,连比进士科容易许多、几乎只靠死记硬背的明经科都考不及格,但主考官达奚珣害怕杨国忠的权势,将杨暄的试卷取为上等。杨暄没过几年就被擢为户部侍郎,与刚做上吏部侍郎的达奚珣同列。

却说杨暄听了吉温的话,满不在乎地一笑:“吉中丞过誉了,怎能说我迁转迅疾?我看,我登第为官这几年,也可算得十分坎坷了。”[4]

这话可谓无耻之尤,但在场没一个人反驳他。杨炎放下银簪和布片,郑重施礼道:“原来是杨侍郎,下官失礼。”他见杨暄要张口说话,赶紧续道:“素闻杨相仁德宽厚,想来侍郎亦是一样。下官冒死,请吉中丞、杨侍郎允准何氏延医治伤,接续双臂,待性命无虞,再受推问。”

杨暄皱了皱眉,想到眼前这个小官的幕主是哥舒仆射,而哥舒仆射又跟父亲杨国忠结盟共排安禄山,不由费解:“你为何……”

他正想问杨炎为何袒护幕主之敌安禄山的手下,却被吉温高声打断:“杨书记贸然闯入推事院,无礼之极。但杨书记发何氏求死之隐情,使我御史台免于大错,我可以不究此过。你们将何氏带下去,供给医药,不准她寻死!”最后一句是对狱卒们说的。杨炎立即又施一礼,喜道:“多谢中丞!”

这两人一唱一和,杨暄还没反应过来,转眼之间狱卒已经将狸奴带出了公房。杨暄大怒道:“吉中丞,你不是说‘若遇知己,南山白额虎不足缚’么?此人不过边鄙州郡一个卑寒属官,你怕他作甚?”

吉温虽也受过杨国忠提拔,但安禄山于他有大恩,他早就和河北通了气,动辄将京城中的消息密传给安禄山。杨国忠虽昨日派了蹇昂威胁狸奴,仍不放心,叫儿子杨暄今日来御史台,亲自看着吉温讯问,非要狸奴翻覆款辞,指认安禄山不可。吉温正不知如何是好,幸亏杨炎突然来到,责问他们,吉温便顺水推舟,叫狱卒将狸奴带去治伤。

听杨暄质问,吉温挂着笑容道:“侍郎,某幸蒙相公庇佑,有何可惧?只是杨相究竟与故去的李相公不同。李相公屡起大狱,以至大理寺墙下堆满尸首,冤魂不散,因此杨相将他罪状禀告圣人,圣人才有罚没李家、流贬儿孙之举。杨相仁厚,并非与李相公一样的人。纵是罪人,杨相也未必愿见彼惨死。”

杨暄不耐道:“既是罪人,死活又有甚么要紧了?那胡女纵然死了,文书还不是吉中丞你来写?写些甚么,又有谁会在意?”

吉温苦笑,轻声道:“昨日朝会之后,圣人曾吩咐杨相与某,不得重伤罪人。”

杨暄一愣,将信将疑:“当真?”

吉温无奈道:“难道某敢伪作天子纶音?”

这边杨炎跟随狱卒出门,见他们给狸奴换了一间有窗的牢房,比先前那间宽敞一些,方才有几分放心,偷偷给狱卒塞了些钱。

狱卒自去替狸奴延请医家。杨炎站在牢房里,见外面已是虹销雨霁,淡淡的阳光透进窗子,照得她低垂的脸苍白得几近透明。他既气急,又心痛,哑声道:“你……”到底咽下了责骂,只道:“你的手臂很痛罢?”

狸奴还是没说话。杨炎小心捧起她的手,见右手指尖都咬得破了,满是褐色血迹,不由得胸中怒气渐生。他摸出那块白布,问道:“你写了这个,打算在他们鞫问你的时候,用簪子……用簪子……是不是?”

狸奴继续沉默。杨炎目光在手中白布上打转,盯着“愿托我母于薛四”几个字,不再说话。不多时医官到了,杨炎在旁静观他望色、听声、切脉,直到医官为狸奴再次固定断骨,留下药方后离开,杨炎才走到狸奴面前蹲下。

他从衣袖中取出昨日给狸奴治伤的脆蛇药膏,放在她身边,盯着她的面庞,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替你给你母亲买阿月浑子的,契苾娘子也不会。你若想买,就自己活着去买。”

丢下这两句话,他起身走出了牢房。

注释

[1]沙堤:就是天宝三载京兆尹萧炅主持铺在朱雀天街上的。除此之外的地方,仍然是“长安秋雨十日泥”。

[2]大家还记得阿月浑子吧产自波斯、粟特等地的一种美味坚果。不知道这个奇异的名字到底是来自哪种语言,根据Berthold Laufer《中国伊朗编》说的,古代波斯语里没有对应的字。后来的波斯语里把它叫做pesta……

[3]杨国忠的两个门客:何盈,蹇昂。

[4]咳咳,真的有这事,杨国忠的儿子几年就当上侍郎,还觉得自己升迁特别慢。有没有想起安吉拉大宝贝说的:“我这一路并不能算特别顺利,因为如果顺利的话,我到现在应该把所有奖项,拿了一个大满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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