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乔看着碟边的白灼青菜,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可遇不可求。
眼下是正统十六年年初,郁玄璟在暗查盐税案。
盐税案是郁玄璟渐得帝心、平步青云的起点。
那段艰难的来路,他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那段,他和江晚莲一起走过的路。
路的起点是乾德北伐,他的父兄皆战死,富贵的小公子骤然失了依傍。
战后,朝廷经过调查后所作的定论是,老靖远侯一意孤行、贪功冒进葬送了右军。
若右军未覆没,三军列阵,戎人未必能侵入北境。
老靖远侯成了大梁百姓心中的千古罪人,父债子偿,当时有很多人认为,郁氏之过、满门抄斩亦不足抵!
今上顺应民意,把郁家的人捉拿至大觉寺候审。
彼时大觉寺关押着很多罪状林林总总的华京高门或官员内眷,后来,那些人中的绝大部分都被就地处决了。
只有极少数绝境逢生。
郁玄璟和江晚莲的生机,是靖远侯夫人用命搏出的。董太后去大觉寺给先帝做法事,被押的靖远侯夫人不顾一切地奔到董太后身前陈情告罪,最后以额触地撞死在佛殿阶前。
董太后或许是担心靖远侯夫人之死冲撞了神佛,回宫后开口替郁家求情,皇帝那个时候很是敬重董太后,最后就只夺了靖远侯府的爵位、没有发落郁玄璟。
其后几年,是江晚莲支撑起郁家,生下遗腹子郁安,照拂郁玄璟长大。
可想而知郁玄璟对长嫂何等敬佩、感念。
后来,在世人看来,郁玄璟对江晚莲的感念,委实过了……
权倾朝野的郁侯爷不娶妻、不纳妾,他不惜背负“贪婪”之名,可受人请托收受的钱财,却几乎尽数归了郁安。
他图什么呢?
无非是,江晚莲。
上辈子,周南乔暗中倾慕郁玄璟,自然清楚郁玄璟对江晚莲的心意。
所以她也清楚,虽然这回她更早地遇见了他……
但,还是晚了啊……
周南乔想到这里,失落地夹起一片青菜,这时忽听周于归低呼了一声,她立刻放下筷子、紧张地侧头看去,却见周于归双目圆睁地瞪着她的衣袖。
周南乔循着周于归的视线垂眸看去,只见自己茶白色的衣袖上挂着滴红烧狮子头的酱汁,污糟显眼。
她身侧还跪着个身抖如筛的小丫鬟,那小丫鬟面色煞白,嘴唇翕动,却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囫囵,显见得是怕极了。
看在周南乔眼里,便是那小丫鬟给周于归布菜的时候不知怎么出了岔子,洒了滴酱汁在她的衣袖上。
按说,以黄家奴仆的水平,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状况。
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周南乔的心态倒是很平和。
一件衣衫,或是被众人议论几句,都不算什么。
她朝左右看了看,周于归是满面懊恼,黄太太则是又气又怒。
她想的却是,若她今日没有来黄家凑这热闹,那小丫鬟也未必会惹出这祸事,所以抢在黄太太发作前主动开口,道是自己不小心污了衣衫,烦请黄太太派人带她下去清理。
一步也不会踏错的周大小姐自己污了衣衫?!
宾客们起先还只是不着痕迹地朝这边张望,听了周南乔的话后都毫不掩饰地讶异地看向她。
顾及到周南乔的颜面,黄太太生生忍着怒火,吩咐黄五小姐带周南乔去更衣。
黄五小姐和周南乔身高相近、身量则微胖些,周南乔可以借她的衣衫将就更换。
周南乔不觉得黄太太的安排有什么不妥。她用眼神示意周于归无妨,然后特意点了那犯错的小丫鬟带路,便从容起身,向黄太太行过礼后,和黄五小姐一道走出了暖阁。
她背向郁玄璟而行,心湖里的惊涛骇浪逐渐化为温柔涟漪。
她已经决定了,更衣后就回府。
重生在最好的年纪,她本想好好看看这人间的春光,巧合地,第一次赴宴就见到了她心里最灿烂的春光十里。
这世间她最欣赏的景致,却注定了不会落在她的院子里。
既然无望,她就不想和他有什么徒增烦恼的纠葛,或是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能在最好的年纪,妆扮得漂漂亮亮地遇见他一回,她已然心满意足。
唯一的小缺憾,是收尾时她污了衣衫、出了糗。
至于今后……
她毕竟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女,对这世间没有那许多热忱和期待。
她还是继续安静地、孤寂地走属于她的路好了。
或许是心有所念,周南乔走到暖阁门槛处时,迈步前略停了一瞬。
她没有回头。
而她心头萦绕了两世的怅然,落在郁玄璟眼里,便是那停在门槛处的背影。
他看见,她停了一瞬、然后抬步走了出去,他也就收回了视线。
他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生得极美,几乎是他迄今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
他对她,也算是久闻一见。
这些天,黄大少爷在他耳边念叨了很多次“母亲满意得不得了的周大小姐”。
今日一见,他理解了黄太太为何“满意得不得了”。
不过,以周大小姐的品貌、家世,黄太太大概很难如愿。
待她随周墨入京后,华京那些魑魅魍魉见了她,不知会生出怎样的算计,而她又是否招架得住……
不过,那些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郁玄璟止住思绪时,身边的黄大少爷还在苦恼地絮叨着:“余少爷,你还记得去年的菊蟹宴吧?就是你刚来真州的时候,我父母为你洗尘做的菊蟹宴?那天曹三小姐不慎被蟹油污了衣衫,我母亲当时认定了是曹三小姐自己不当心,换做今日周大小姐污了衣衫,呵,我母亲却恨不能两眼喷火烧死那个可怜见的小丫鬟!”
“她怎么就那么肯定,周大小姐丁点儿不是也没有?我家的丫鬟都是自来用惯了的,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焉知是不是周大小姐自己不当心……”
郁玄璟下意识地接了句:“不是。”
黄大少爷诧异地看向郁玄璟,嘴里终于不再絮絮叨叨了。
黄大少爷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如果他没有听错,那这就是三个月以来头一回,余少爷开口为一个姑娘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