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书记五十出头,个子不高,花白的小平头,脸颊消瘦,颧骨高耸,茶色的水晶眼镜遮挡住了凌厉的眼神,身上有一股不言自威的气势。
无畏者无惧。
已经下定决心破釜沉舟的王镇长没有理会对方脸上隐约浮现的杀气,一改往日的那种谦恭,径直领着王瑛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啊,昨天陪着王总到县上办事,遇到了一些麻烦,耽误了时间。不知道书记这么着急把我召回来有什么事情?”
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显然出乎姓马的意料,他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静静地盯着王镇长,脸上的寒意越来越重。
房间里的空气有些紧张,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王瑛有些受不了,不想继续忍受这种窒息,欠了欠身子准备说点什么,王镇长伸手示意她不要动。
姓马的似乎找到了突破口:
“这个女人是谁,干什么的,怎么把她领到我的办公室来了?”
他的话很不客气,责备的意思也很明显。
“这是王瑛王总,省城来的企业家,准备在我们这里投资搞种植业和养殖业,生产专供出口的高端畜禽产品。昨天我就是陪王总到县上去办理注册和备案手续。”
“我怎么没有听说这个事情啊?”
“我是刚刚和王总达成协议,想等把必要的手续办理完后再向你汇报。”
“这是个大事,有没有开会研究过啊?”
“招商引资本来就是政府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我觉得没有研究的必要。再说了,王总投资的项目是符合国家产业政策的,也是上级领导多次强调要大力推进的农业产业化、规模化的项目,对我们镇经济的发展和农业产业结构的调整,对于提高农民收入,早日实现脱贫奔小康的目标都有重要意义。”
“王总是个干实事的人,性子也比较急,希望项目能够尽快落地,如果研究来研究去,我怕她会失去耐心的。”
这席话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姓马的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憋在心里很难受。他沉吟了一会,把脸上的杀气收了起来,换上了一种比较平和的语气:
“既然是好事,更该开个会商量一下,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共同努力把好事办好。这样吧,你先出去一下,我和王总单独谈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吧。”
“王总是我请来的,前期的工作也是我做的,书记想要了解什么情况,我给你汇报吧。”
王镇长太了解眼前这个老狐狸了,他现在是要明目张胆地摘桃子,要把这个政绩从自己的手里抢过去了。
毕竟人家是一把手,如果让他现在能有和王瑛单独接触的机会,那就真的没有自己什么事了。这种结果是自己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态度明确地拒绝了对方的要求。
马书记i的权威受到了赤裸裸的挑战,这还是几年来的第一次,他不禁勃然大怒,拍着桌子:
“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在这里,我才是老大。现在没有追究你勾结不法商人,利用职权强迫李家沟村以极低的价格出租土地,严重侵犯村民合法权益的责任,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我较劲!”
从踏进这间办公室开始,王镇长就没有准备退让,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不得不放手一搏:
“请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我是通过法定程序选举出来的镇长,是堂堂正正的正科级国家干部,不是你的家臣。我的所作所为都是职责范围里的事情。”
“既然你说我利用职权,压低了土地的租赁价格,侵犯了村民的利益,那好,请你找出一个愿意出更高的价格,租赁李家沟那些已经撂荒了二十多年、没有给村民带来一分钱收益的土地,并且解决几百名劳动力的安置问题,使他们有稳定的收入。”
“如果你能招来这样的投资商,我马上辞职,甚至连这个公职都不要了,回家陪老婆孩子去。“
“我劳心费神,亲自帮王总办理各种手续,跑前跑后,陪着笑脸求人,完全是出于公心,不是为了我个人的私利。王总在这里,你可以问问她,有没有给我过一分钱的好处!”
王瑛很年轻,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她也没有兴趣掺和马王二人之间的争斗,要不是姓王的拦着,她早就摔门走了。
这会她正耐着性子,仰头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那个书记说自己是“不法商人”,慢慢地起了身,满脸寒霜走到姓马的办公桌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位大叔,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咱们之间好像没什么冤仇吧!我是商人不假,但你说我是不法商人恐怕有点不合适吧,请你现在拿出我不法的证据来,否则,你就别想离开这间房子一步。你也用不着给我摆臭架子,耍官威,别看这里是你的地盘,本姑娘照样不吃你那一套。”
姓马的被王瑛气得浑身哆嗦,端起茶杯想喝口水压压惊,颤抖的手怎么也把茶杯送不到嘴边。
王镇长很开心。王瑛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把那老家伙气了个半死,忍不住在王瑛烧起的火堆上加了一把柴:
“是啊,马书记,你说我勾结不法商人,总得有点证据吧。我倒是无所谓,人家王总,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本本分分地做生意,你说人家是不法商人,这要是传出去的话,她以后还怎么做人,还怎么做生意?”
姓马的掉进了自己挖的坑,进退不得,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想后悔都没有机会。
他倒没把姓王的这个镇长放在眼里。凭着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和上边强有力的关系,对方不管怎么蹦跶也逃不出自己的手心。
问题是眼前的这个姑娘,年纪轻轻地就能在社会上闯出点名堂来,显然不是个善茬。现在,她正站在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不屑,甚至还有一些蔑视的意思。
姓马的压下了心里的惶恐,不行,自己这个时候绝不能认输,一旦有任何的退让,不仅这点政绩抢不到手,自己还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
马书记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
“刘主任,立即通知在家的所有的委员,半个小时后在小会议室里开全委会,不准缺席。”
王瑛在焦虑不安中等待了两个多小时,等来的结果是镇上镇上支持葛王公司的投资项目,专门成立了一个以一把手为组长的工作小组,负责“葛王”公司的投资事项。
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包括已经签署了的【土地租赁协议】都得推倒重来。
王瑛知道自己已经彻底的得罪了姓马的,由他来负责,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她带着满肚子的委屈和不甘,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了小旅馆,把这两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林双玉,越说越委屈,到最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林双玉还是被王瑛所说的情况给激怒了。
看着伏在床上伤心抽泣的王瑛,林双玉知道现在不是发飙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轻声说道:
“瑛子,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也受了不少的委屈,放心吧,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我们做的事情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谁也阻挡不了,最多只能是拖延一点时间而已,给我们也造不成什么损失。现在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也许等到明天,情况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相信我,安心地睡觉吧,我就在隔壁的房间,有事招呼。”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林双玉静静地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然后拿出手机忙乎了起来。
早晨上班的路上车辆很多,李桠全神贯注地驾着车。
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滴冬、滴冬”响个不停,提示着有新的信息不断收到。她不敢分心,直到把车子在报社大院里的停车场停好,顾不得卸掉安全带,迫不及待地拿起了手机翻看起来。
信息是林双玉发过来的,一共有十多条。
林双玉把这几天王瑛办理公司注册过程中遇到的事情简单地叙述了一遍,告诉李桠,王瑛的情绪很不稳定,吵着要到城里去拦挡领导的车辆喊冤,现在被自己暂时劝住了。
林双玉说,希望李桠按照自己提供的信息,以记者的视角,写一篇类似于【内参】之类的新闻稿件,题目自己都想好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贫穷落后多是人为原因”。
稿子不用精雕细琢,把主要的意思写出来就行了,不是为了发表,目的是给地方上施加一些压力,尽快把咱们公司的注册手续给办好了。稿子写好后通过自己的渠道发给这边县里的有关部门,相信马上就能送到决策者的案头,一定会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李桠脚步带风地走进了新闻部的办公室,连部里例行的晨会都没有参加,坐在办公桌前忙了起来。她首先给林双玉回复了一条信息,让对方不要着急,先把王瑛劝住。县里的老大同自己有过交集,稿子写好后会直接发给他,估计今天就会有反应。
这不是李桠的风格。
作为一个记者,她向来信奉的是“事实是新闻的第一要素”。
这些年来,她笔下的每一篇新闻稿件,都是来自于自己采访得到的第一手资料,但这一次却违背了这个原则。
李桠相信林双玉,相信他提供的信息就是事实。
李桠也被这件事情的本身给激怒了。十分简单的一件企业注册的事情,竟然会有这么多的曲折,不要说这件事情同自己有直接的牵连,就是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凭着一个记者的良知,她也不会对这样的事情置若罔闻。
中午时分,一篇署名为本报首席记者李桠,洋洋洒洒将近三千字的稿件就完成了。李桠给县里的老大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写了篇稿子,现在已经发到对方的邮箱里了,由于是批评类稿件,作为朋友,为了避免落下埋怨,在发稿前希望对方看一看,最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李桠同时还把稿件发给了县里的宣传部门。
本来今天林双玉是要带着公司招收的第一批员工,和彩钢厂建设职工宿舍的工人们一起进山的。王瑛这里出了这么档子事,只好让还没有正式入职的李建军带着工人们先把建房材料运到山里去。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王瑛接到了一个自称是县委办公室的电话,对方确认了身份后,说领导想见一见她,让她尽快赶到县城去。
收起电话,王瑛和林双玉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