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母庾氏回来后,我拿出剩下的半支参,请她帮着炖了。从此,姬家的人便视庾氏为仇人顾氏的同伙;陈氏更是放话:你这个老奴婢得意不了几天了!
我极为不安,恐庾氏不测。阿娘出主意:假意决裂。
义母倒是看得开,笑言:“无妨,我在这世上没什么牵挂,早死早投胎。没准呀,死了后,阎王怜悯我,下辈子给我和我儿都弄个富贵身份呢!”
这话说过的次日,庾氏归来愁眉不展,对我和阿娘道:“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上面调我去浣洗房,日后怕是不能再照应你们了。”
阿娘疑心陈氏作妖,道:“都是我的不是,连累了你。陈氏多半攀上了宫里的什么人,只怕以后日子更不好过。”
庾氏道:“陈氏只做外面的粗活,进不得各宫内,哪能遇见可攀附的贵人,应是不足为惧。”
义母走后,我更是被处处刁难,没水没饭菜常有。我开始做一个相同的梦:面前一大桌好菜饭好点心,但不是被陈氏打翻,就是被丁贵妃呵斥,总之就是吃不到嘴。
此时,我深悔过去在家里挑三拣四的日子,苦思如何能获得权势,却发现这后宫里过得光彩夺目的只有皇后和贵妃,难道必须嫁给灭族仇人才能不被欺压?真是苦恼啊。
等不及我想出办法,阿娘病势愈加沉重,每日嘴唇都是紫色的。我想我是不能独自在宫里生活的,于是心里怕得要命,连觉都睡不着。
阿娘定是看出了什么,对我说:“别怕,谢琛那孩子重情,还有许多顾家门生,熬过这阵子,会有人帮忙的。”
我拼命摇头,呜咽道:“不,我只想和阿娘在一处。”
阿娘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好友终将陌路,亲人终将远离,父母和子女更是如此。记住,给阿娘报仇,否则阿娘会生气的。”说完这话已是喘息如风箱。
我吓得赶紧立誓:“好,夭夭发誓将来一定要活得好,为阿娘报仇。”
听了这话,阿娘似乎满意了,喘息着闭目养神。
据说向南走便可以到太极宫,而太极宫的对面就是太医署。趁阿娘闭目歇着,我独自跑出去,真的找到了太极宫。我正高兴,然而永安门守门的金吾卫说什么也不放我过去,我黯然返回,心中仍有希望——义母庾氏。
回到掖庭,我心神不定,看着碗里仅剩的一点参须发呆。
阿娘看着我,道:“别再去麻烦任何人。”
我哽咽:“阿娘要夭夭报仇,可夭夭愚笨,至今不知该如何权谋。”
阿娘忧伤地笑了,“夭夭,有些事情,我们永远无法准备好,例如生离死别。”
我大哭,我知道自己不是怕愚笨不能学会任何东西,而是怕和阿娘无可避免的永别。
阿娘泪如雨下,“夭夭,阿娘受不了,就让阿娘离开吧。”
不!我不想阿娘离开我,我害怕!但是阿娘这几日略动一下就喘息到晕过去,所受的苦楚,我都明白也心疼。听说人死了以后就再不会感到疼痛、难受,现在她自己说了这话,肯定是真的太难受了,我不应该让她再日日煎熬。想清楚这些,我的心忽然似乎被剜走了似的,胸口空荡荡地痛着。
阿娘含泪带笑道:“阿娘死了以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看你有没有为我报仇。”
阿娘还是和我在一起的。我费劲地点头,泪雨倾盆。
傍晚,消失了两日的陈氏带着姬灼华忽然出现。她们都穿了漂亮的新衣裳,陈氏发上插了一双银簪,姬灼华簪了朵盛开的红玫瑰,二人在我和阿娘面前来回走动,把裙角转出飞舞之姿,脸上露出炫耀的笑。
“哎呦——顾清婳,你怎么这么狼狈?啧啧,脏死了!丑死了!”陈氏故意夸张地说。
姬彭氏等人艳羡地看着陈氏母女,口中一片附和。
时间不多了,我只想多看看阿娘,阿娘也只想看着我,她俩与我们不相干,我和阿娘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陈氏得意道:“顾清婳,我去御膳房了。怎样?不用靠你,我也能过好。”
真是吵死了,我鄙夷地瞥了她一眼。
姬灼华走来,我不高兴地告诫:“我阿娘不能碰花粉,你离远些。”
姬灼华对我诡异一笑,迅速扑到阿娘跟前,拔下头上簪着的玫瑰,放到阿娘鼻端。
我惊呆!不能让她害阿娘,我跳起来尖叫着拼命去打她的手。
阿娘大声喘息起来,喉间似乎有哨子在鸣叫,脸色瞬间发紫。
怎么办?我哭着大叫救命,却看见众人纷纷惧怕地齐齐后退。是的,她们从来都不会帮我和阿娘,我得靠自己。
姬灼华捂着被我抓花了的一只手,慌张地辩解:“我只是给大伯母看鲜花。”
没时间搭理姬灼华这个祸害,我对已经气促到说不出话来的阿娘说:“等着,我去找太医。”手腕一紧,却是被阿娘死死拉住了手腕。我呆住!
阿娘不想再忍耐了!受够了病痛、被欺辱之痛、被欺骗之痛……想去天上做星星。胸口痛到喘不过气,一颗心瞬间被挖出来了似的,无处安放。
“顾氏清婳在吗?”内侍怪异的嗓音响起。
姬彭氏迎了上去,“在,在这儿。”
内侍走近“杜太医,快来瞧瞧。”
听见杜太医三字,我心中略安。
杜太医疾步过来看了一眼,一边冲内侍摇头,一边取出个密色瓷瓶,拔开塞子,放在阿娘鼻端。
鼓起勇气,我哑着嗓子问:“太医,能让我阿娘舒服一些吗?”
杜太医怜悯地看看我,“我可以让她睡着,便再也不受苦了。”
再也不受苦——这便是阿娘说的——没有不散的宴席。深吸一口气,我哽咽道:“阿娘说有些事情,永远无法准备好。例如即便我将来长大,可能还是无法与阿娘道别。”
我认真整理身上的破旧衣裙,像阿娘教我的那样,端庄跪下行大礼,然后道:“杜太医,阿娘受苦太多,夭夭求您帮她睡着。”
杜太医一整衣衫,容颜端肃,郑重回答:“好,我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