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影晃动漂浮,耳畔是乱哄哄的指责,隐约听见有人问:“夭夭,这又是怎么了?”随后终于有了支撑,我知道,是好心人庾氏。慢慢地,我又有了力气。
耳畔,庾氏冷笑,“呵呵,按理说,不关我的事便不该多嘴,可姬家的事吧,呵呵。”说到紧要之处,忽地戛然而止。
她从怀里掏出个精致木盒给我,笑容中带着点得意,“好容易讨来的养荣丸,快给你阿娘服下。”
姬家的女人们眼巴巴地等着听自家夫郎的消息,她们明明心焦,却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愿先开口询问。
养荣丸,我记起外祖母常年吃这个,那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但现在这光景,养荣丸就是太上老君的仙丹。我小心地打开木盒,看见里面放了十粒白色蜡丸,心里顿时生了希望,生了希望便觉着身上也有了力气。
姬彭氏忽然慈眉善目地笑道:“就知道你心善,还想着给清婳补身子。呵呵,那,那么我姬家……圣人可着令大理寺查明真相,还我姬家清白?”
义母庾氏像没听见似的,瞥都没瞥她一眼。
庾氏柔声对我说:“一天只可领两顿,义母去领晚食。你在这儿给你阿娘服一颗药丸,早吃早好。”
满心欢喜,我笑应,“嗯,早吃早好。”
庾氏一离开,姬家女人也跟在后面走得一干二净。我揣测是去追问姬家的事情了,但我不在乎。父亲不要我和阿娘,和婶娘和姬浩、姬灼华好,他们才是亲人;姬家不在乎我和阿娘,堂姐也不和我好,他们都帮着二婶和灼华,所以姬家的富贵滔天也好、贫贱困顿也罢,和我们不相干!我心境平和地给阿娘倒了碗水服下养荣丸。
不一会儿,姬彭氏和几个年长的老妇转回。我见她们灰败颓丧,料无好事,便偎到阿娘身边,降低存在感。然而,事情从来不是想躲便能躲得了!
陈氏出去一趟似乎见了鬼,进门时脸上的活气被吸干了。一双眼睛冒着戾气,她盯住阿娘,突然发作:“都是你!顾家连累了我们姬家!”
众人目光投向我们。
“是啊,姬家有从龙之功,旨意怎会灭我姬家三族?”姬彭氏略有所悟。
“定是圣人灭了顾家还不解气,拿姬家作伐!”陈氏尖叫道。
面前的这些妇人,露出如恶狼般凶狠的目光,我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阿娘喘息着道:“顾家嫡女只有我一个在这里,要杀要剐,随你们。可是夭夭身上也有姬家的血,还求你们放过她。”
阿娘一向骄傲,从不低头,这个求字让我害怕,我抱住阿娘的胳膊哭起来,“不行,我要和阿娘一起死。”
阿娘的头无力地靠在墙上,道:“夭夭,你过来,靠近些,阿娘有话告诉你。”
我含泪贴近阿娘。
阿娘附耳道:“夭夭,你不能死,阿娘还指望你给我报仇呢!”
我呆住。
阿娘问:“你知道怎么报仇吗?”
报仇的故事,我在书里读过不少,如眉间尺、聂政之流,打打杀杀,血溅三尺,同归于尽。我自认为没那个本事,沮丧摇头。
阿娘继续道:“报仇就是好好活着,活得光彩夺目,让仇人只能仰望你、羡慕你,最终在嫉妒、愤恨中,心怀不甘地死去。”
书里从没这样写过。我也从未想过报仇是这样:带着耀目光环,轻描淡写地让仇家癫狂。多年之后,我也做了母亲,那时才了解阿娘此刻的苦心——给一个目标,让女儿好好活下去!
陈氏拿起放药丸的木盒,打开看了一眼,“养荣丸?哼!”目中流出悲愤的泪,“可怜我的阿浩,只有六岁,如今生死未卜。建郎要是死了,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我想起三个月前母亲小产,“那又怎样?我阿娘还不是也没了我的小弟弟,阿耶也毫不在意。”
陈氏骤然嚎啕,那声音似乎是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来,“建郎,我的建郎,要是他死了,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建郎?”阿娘凄凉地笑了。
我有点明白,父亲死了,婶娘将来就没人喜欢,没人养她、给她撑腰。女子只能依附男子过活,可这样有什么好?一旦失去依仗,只能变得更凄惨。
陈氏拍着木盒嚎哭了一阵,然后取出一丸捏碎白蜡。我来不及阻止,愕然看着她吞下,“你你,你吃我阿娘的东西,你吃我阿娘的养荣丸!”
陈氏邪恶地对着我笑,“你阿娘的?我看是偷的,一个掖庭女奴哪来的养荣丸!”
我气得目眦欲裂,“你胡说!”
陈氏挑衅地看看我,把盒子里的药丸分给众人,“叔母,您该补补身子。”“婶娘,您来一丸。”
恶气又直往上窜,涌上头顶,我怒不可遏地要去抢回来。
阿娘拉住按住我的手,说道:“夭夭,给她。”
“不!那是给您补身子的。”我握拳道。
阿娘瞥着那些人,“你看,这就是我们没有权势的缘故,连一盒养荣丸都要被抢走。你可记住了?”
权势?脑中闪过那些年外祖父处处受尊崇的场景,我心里忽然明晰,“获得权势,像先前的顾氏一族那样,令人敬畏。”
阿娘含笑点头,“你可知道该怎么活了?”
想起阿娘之前说的报仇,灵光闪过,我回答:“有了权势才可以无人敢欺,才可以活得光彩夺目。”
“果真是我顾家血脉,大事一点便透。”阿娘含泪颔首。
我想了想,问:“尽管如此,可顾家为何还是会被灭三族?”
阿娘正色道:“夭夭,权谋离不开平衡之术,这些要你将来自己去寻找答案。”
平衡之术?我瞥了眼像狗吃食一样正在吞药丸的姬彭氏,心里一阵绝望:以我的资质怕是到叔祖母那个年纪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