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水随汗水而去,脑中骤然清明,“舅舅!”推开婢女,我朝着那个身影追去。然而那个身影很快拐进路边树林,迅速消失。
舅舅害怕被抓,所以不敢与我相认?我怅然。
侍卫承影谨慎道:“顾娘子,那人有武功,小心是个诱饵。”
我问:“怎么看出来?我舅舅是个书生,我知道他会点粗笨功夫和骑射,但绝对不会是什么高明武功。”
承影道:“属下刚才见那人闪进树林的时候,分明施展了轻功,寻常人是不可能跑这么快的。”
难道认错了人?我也觉得可能是自己眼花了。然而一个时辰后,当我走进自己的卧室,便知道不是眼花了。
“夭夭。”舅舅含笑坐在桌旁道。他曾是京都有名的第一郎君,姿容过人,然而今年不过三十一岁,脸上已经有了风霜之色。
我使劲眨了眨眼,确定自己眼睛没毛病,“舅舅,真的是你?”
舅舅嗔道:“这么多年不曾见面,你居然一点也不高兴,真是叫我失望。”
忽然想到在辽国见识到的人皮面具,我冲上去,拽住舅舅的面颊就是一拉。
“啊!”舅舅一声低呼,推开我,
窗外立刻传来承影的声音,“小娘子?”
我赶紧回道:“没事,是自己人。”
承影离开。
舅舅揉着脸颊道:“这下信了?”
我看着被我拽到发红的两处,难为情道:“对不起,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难为情变成难过,悲从中来,又有重逢的狂喜,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悲,我流泪不止。
舅舅笑道:“还和从前一样,好哭!”
我道:“那又怎样,十几年不见,哭上一场,没错!再说了,那些事情叫人想起来就日夜难安,心里怎能不悲伤?”
舅舅道:“真的?你若真的有心,为何不为顾家报仇?”
我惊住。
舅舅叹道:“夭夭,我知道你自幼胆小懦弱,多半是活着就觉得很好,哪里还记得顾家的冤仇。”
我辩解道:“不是这样的,我,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有能力报仇?”
舅舅道:“你和顾瑟瑟,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太后,怎么会没有能力报仇?”
我道:“表姐虽是辽国的太后i,但她身为晋国人,能坐上那个位置,岂是容易的?狼环虎伺,哪里腾得出手杀圣武帝?”
舅舅冷笑,“怎么不能?她只需一声令下,两国开战,不但报了家仇,辽国也能得益!”
我大惊,“怎么可以?怎么牵扯到两国交战了?”先前送酒给我的老人,就是因为两国交战失去长子。
舅舅不以为然,“整个晋国就是圣武帝的家,就是他的后盾,不把他的家、他的盾打到千疮百孔,如何称得上报仇?”
刚才相认时的热血骤然变冷,这一刻开始我觉得他不是我的舅舅。记忆中的舅舅是个文弱书生,随身带一把长剑,其实他根本不会什么武功,长剑不过是做做样子。他古道热肠,只要是别人有麻烦,必然出手相助,哪怕自己吃亏,或是弄了个啼笑皆非的结局。可现在,他甚至漠视那些以往他曾经同情怜悯的百姓,为什么?因为家仇?因为这些年的遭遇?
舅舅质问道:“听说,你在辽国大显神威了?为什么不把那些手段用在报仇上?”
无话可说。
舅舅缓和道:“也是,你孤身在这里,尽被人欺负,哪里有能力报仇。”
舅舅似乎知道我这些年的遭遇,难道他一直在京都,不曾走远?
舅舅道:“你不是想嫁上官铮吗?舅舅赞成,也你能助你一臂之力。”
连这些都知道!我气恼道:“舅舅果然一直呆在京城,却不和我相认!”
舅舅轻轻摇头,道:“不,我也是才到京都不久。之前我一直躲藏在南诏,辅佐南诏王,做太子太傅。”
没想到舅舅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怪不得没人找得到他。我道:“还是回去吧,虽然我被赦免,但圣心难测。”
舅舅怒道:“你就这么点志气?不想为腾爱过你的外祖父母报仇了?”
提起报仇,我不由气短,“我现在只是个平民,哪还有能力报仇?”
舅舅道:“那个上官铮不是挺喜欢你吗?他前途远大,将来让他领兵逼宫,杀了圣武帝为顾家报仇。”
我惊恐道:“那怎么行?阿铮会送命的!”
舅舅淡淡一笑,“当年就是他父亲上官备带头弹劾咱们顾家,父债子还,他死的应当。”
“不!”绝对不可以!什么父债子还,上官备欠的,凭什么要阿铮还?我这辈子欠阿铮的还不知道怎么还呢!
舅舅失望地看着我,“你很喜欢那个上官铮啊,你怎么可以喜欢仇人之子呢?”
“因为……”我说不出来了,因为无从说起。
舅舅冷漠道:“说不出来了?”
我轻轻摇头,“不是说不出,而是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思绪飘到那年春的武德殿初见,“在宫里的时候,要不是他和六皇子暗中相帮,阿娘根本活不了那么久。”上官嘉曾说我,过的日子比贵女只差了个身份,“出宫后,要不是他照拂,我也过不了那么体面的日子。那年京都被围困,要不是他,我就是不饿死,也死在城里乱民的手里。舅舅知道我这平民的身份怎么来的吗?”经历那段逃亡的日子,我才知道阿铮对我的好,他不会抛下我,永远不会。
舅舅沉默不语,似乎已经猜到原因。
万般柔情奔涌而出,我道:“且不说阿铮他生得俊俏,见了便叫人心生欢喜;就是在弘文馆的学业,也是样样拔尖的。他处处都好,对我这个貌不惊人,自幼愚笨的女子更是好的没话说,我就是瞎子也能感觉到。我怎么能不喜欢他?”
舅舅震惊道:“夭夭,你这样爱慕他,将来早晚会因此受累,悔不当初!”
爱慕?这就是爱慕?可我只觉得比蜜还要甜美,比酒还要令人沉醉,没什么不好。我道:“不会的,他说了非我不娶的,又是在义父面前立过誓,我信他!”阿铮说了,这次出征回来,就会与我完婚。
舅舅不语,只是落寞又愤恨地看着我。我内疚起来,小时候舅舅待我极好,不嫌弃我愚笨,如今我怎能伤他的心!
半晌,舅舅道:“夭夭,侄女侄子中,我最偏疼的就是你。”
我赶紧道:“我晓得!所以我希望舅舅别为难阿铮,阿铮他也待我极好,我不想你们两个变成仇人。”
舅舅愣怔,忽然仰头长叹:“也罢,你好自为之,要是将来过不下去,就到南诏来找我。”
舅舅不生我气了?我看着他极为失望的脸,知道是不可能了。心里沉甸甸的,为什么就不能两全!无论是舅舅,还是阿铮,甚至皇子衍,我希望这些对我好的人都好,而不是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舅舅推门而出,步履决然,没有回头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