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冒楞了楞神，道：“你和姬悦说的不大一样。”
我知道，姬悦肯定把我说成口拙懦弱之人。
姬冒道：“即便如此，你毕竟有个公主的名号，应该去看看你表姐姬奉仪，帮她说说情。”
我顿时了然，姬悦在前太子妃没进门就先怀孕，要不是小产，早就生下庶子女。她这般掐尖要强的行事，前太子妃如何能不记恨？如今过得不好，也是自食其果，凭什么要我豁出脸皮帮她？当年在宫里，她和姬灼华联手坑我的事情，我既往不咎，现在也休想找我帮她说话。“姬奉仪身为前太子侍妾，自有前太子妃照应。我一个异国公主插手别国皇族的家务事，这位郎君，没觉得不妥吗？”
姬冒不是个口齿伶俐的，顿时呆住说不出话，却又不愿就这样认错，尴尬地杵在铺子里。
众人议论纷纷：“听说前太子妃脾气不好，几个前太子的宠妾都被折磨到够呛！是得有人说说。”
也有明白人；“要说也得是宫里的圣人、皇后去说教，别人去，算个什么事！”
更多的人：“日子过的好了，可不能忘本啊！”“好歹是沾亲的，听说是堂姐妹，怎能忍心看着她受苦？”“就是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去说几句话，又不是什么大事！”“做人不能没良心啊！”……
姬冒从议论中得到启发，正义凛然道：“你这么说，自是站在你现在公主的身份上，却忘记你是在姬家出生、长大的。你小时候吃的是姬家的饭，穿着姬家的衣，怎么能忘得一干二净呢？”
“你，你知道什么！我阿娘嫁进姬家多年，不知贴补多少嫁妆，我还要说是顾家养了姬家呢！”现在不仅是一个钱也不给，而是我希望有人能一拳打翻这个胡说八道的姬冒。
姬冒愣了一下，脸涨成猪肝色，“你，满口胡言！”
再次被议论：“真的假的？顾家真有钱啊！”“胡说的吧，哪有女子愿意用自己的嫁妆养夫家的！”“就算用一下嫁妆又怎样？出嫁从夫嘛——”……
姬冒镇定下来，“口说无凭，证据呢？”
这么多年过去，哪有什么证据，就算有，抄家之后也荡然无存了。我悲伤又愤怒地注视着姬冒，恨不能给他下个哑药，让这张嘴里再不能吐出叫人生气的话。
“啪”的一声响后，姬冒捂脸看着面前的青芜大师兄。
大师兄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的手，吩咐道：“快些，给我打盆水净手！”
大师兄真是好啊！我感激地看着他。
姬冒的眼睛更加圆溜，抖着嘴唇叫道：“你，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大师兄从容道：“怎样？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胆敢冒犯公主，也不怕进衙门被打死！”
我景仰地看着大师兄，觉得他其实长得帅气，远胜皇子衍。谁说他性格乖戾的？我第一个跟他没完！
“夭夭。”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从人群中挤出一个头发稀疏花白的男子站在我面前。我看了一眼便呆住。
“夭夭，真的是你啊！”男子浑浊的眼睛里焕发出光彩。
我希望现在就离开，随便去哪里都好，但为什么双脚被站住了似的，怎么也挪不开。
“夭夭，你不记得阿耶了？”渴盼、引以为豪的目光热烈地对着我，似乎这双眼睛从来不曾鄙视、厌恶、嫌弃地看过我。
我的喉咙似乎被掐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前的这个人，我濡慕过也怨恨过、是我的至亲也是害死阿娘的凶手之一。我几乎可以断言，当年他的逃脱绝非偶然，应是早就得了消息，于是抛下妻女，自顾逃命。既然走了，为什么今天又要出现在这里？我可不信有什么好事情！他不是最疼姬浩和姬灼华，最爱陈氏吗？多半是来求我这个公主的，只是他不知道我拒绝了俸禄，穷得很，连发还顾家的天一阁都是阿铮在帮我养着。就算我很有钱又怎样？我还是不会给一文钱。
大师兄低声问我：“夭夭，真的是你父亲？如果不是，我立刻叫人把他轰出去！”
多年前在宫里的时候，曾经想过多次与这个人重逢，再后来渐渐忘记这个人。但是今天，他忽然出现了，他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抓住大师兄的袖子，我道：“大师兄，这个人确实是我父亲，我该怎么办？”
大师兄温和地看着我，“夭夭，你是不是不想见到他？”
我点头，面颊上一热，泪水已夺眶而出。
大师兄道：“我知道了，你进去，这里交给我好了。”
得罪人的事情，怎么可以因为胆怯，而叫别人做，背骂名？我迟疑。
“夭夭，听说你现在是公主，怎么，就不认我这个又老又穷的父亲了？无论如何，我也是你父亲，你不认我就是不孝！”那个人站在那里，振振有词地大吼，一如当年给我拟上对姬灼华姐弟不友好、对他们吝啬的罪名。
额角上的那块伤疤有疼了起来，火辣辣的，我摸了摸那块永远不可能平复的肌肤，“阿娘死了，姬浩是你和陈氏贱人乱伦生的吧，当年你为什么要瞒着阿娘呢？也知道是丑事？为了姬浩的身份，还要想办法勾搭顾姨娘，真是为难你啦。”
我每说一句，那人的脸就白上一分，眼神闪烁不定。
大师兄挡在我面前，担忧地对我道：“夭夭，别说了。被这么多人听见，明天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我这才注意到店铺里全是人，学徒们尴尬地低声劝说大家出去，但没有人理睬，每个围观的人都眼睛格外亮，兴奋劲十足。我给药铺惹麻烦了，我急得后背直冒汗。
大师兄转身挡住我，对那人喝道：“你当真就是姬建？”
姬建没有答话，姬冒却激动道：“我认得，是长房大伯姬建。大伯父，你怎么老成这样？看来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一语激起千层浪，议论迭起：“可怜！当年也是位翩翩郎君，如今这样子跟咱们这条街上每天来收夜香的那个老儿也差不多！”“不孝啊！自己享福，却让亲生父亲流落在外，过的跟乞丐似的！”“不孝不孝！应该送进衙门，法办！”……
我冷眼看着围观的人，认出几张熟面孔，心里拔凉拔凉的。这几人曾经诉苦，家境贫寒买不起药，我便自己掏钱拿了点药材给他们。当时大师兄笑我是傻子，我还和他争辩了。现在看见他们兴奋的笑脸、义愤填膺的指责，我知道自己真是傻子。不求他们帮我说什么，但摸着心口，也不至于在这时候踩着我，自己装英雄找痛快吧。
大师兄大笑，“好！你们可都听见了，此人自称是姬建，而姬冒认定他是姬建。保长可在？这事情在下可有说错？”
保长站出来，点头道：“没错，我可以做个见证，确实如此。”
大师兄高声道：“好！甚好！据在下所知，姬家被查抄之后，圣人只在前太子薨逝那年大赦天下，其他年份都没有过，而姬家不在赦免之列，至今女眷还在掖庭为奴。所以呵呵呵……”
另一个清朗的声音接道：“所以这等逃犯，应当罪加一等，凌迟处死！”
阿铮！
大师兄转身对我笑道；“好啦，阿铮来了。”不等我感谢，就甩袖离去
“夭夭。”阿铮看了我一眼后脚下微微一滞，神色慌乱道：“怎么又哭了？”
我一抹眼泪，“没有。”
此时，围观的人见吴钩正指挥几个差役把姬冒和姬建捆起来法办，胆小的立时赶紧离开，保长是不能离开，另有几个帮闲模样的胆子大，还在看热闹。姬冒没有了之前的义正言辞，他惊恐地大叫：“放开我！放开我！冤枉啊，姬建与我出了五服，按律，他家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同时，那个人挣扎叫道：“错了，你们抓错了！我不是姬建，我不是姬建，姬冒胡说八道，你们怎么能相信呢？”
阿铮给吴钩一个眼神，吴钩立刻喝道：“有保长为证，你们休想耍赖！”
几个帮闲的见事不妙，立刻要开溜，被衙役拦住，“正好，跟我们去衙门里做个见证。”
不知道是否真的要斩首，我拉住阿铮的袖子，“阿铮，我虽然不想再看见他们，但也不想伤人性命。”
阿铮微笑点头，“我有分寸。”
有了这话，我自是放心。
这时，那人怒目圆睁，对我吼道：“夭夭！你，你敢指使人抓为父，你不孝！你不得好死！你……”口中被衙役塞上东西，再也说不出话。他眼中流露绝望的哀色、恨绝我的怒色，配上一头稀疏花白的乱发、潦倒不堪的衣衫，倒现出叫人无限同情的可怜样。
我怔住。什么是孝？把他好吃好喝地供起来，然后养老送终，忘记之前的一切恩怨就是孝顺？让所有人交口称赞我不计前嫌就是孝顺？但那样做，岂不是对不住阿娘？头痛欲裂。
“夭夭，我送你回去，这几日就不要过来了。”阿铮道。
师父点头道：“嗯，这个月除了刀伤药，其他生意是好不了了，你就在家歇着吧。”
师母也劝我道：“夭夭，在家什么都别想，把身子调理好才是头等大事。”
我正头痛得厉害，自己也担心是不是要病了，便道：“好，我就歇一日，后天来配金创药。”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我这一会去就真的病了，而且十天下来仍是断断续续发热。我想，或许这一回真的被生身之父诅咒，就要不得好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