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数日，圣武帝携六皇子驾临天禄阁。
殷才人颇得圣宠，我明知跟着她早晚会遇见圣武帝，但这会儿心里还是很害怕。担心圣武帝是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就像他随意地发圣旨灭了外祖父一家一样，今日也很可能会无需理由，一刀把我给杀了。
悄悄躲在人后，我从缝隙里偷偷看灭族仇人：他身材魁梧，样貌和六皇子近似，也是蜜色面皮，一双狐狸眼。只是圣武帝的狐狸眼里毫无笑意，严肃得很，加上唇上两撇一丝不苟的燕尾须，像个忠诚的武将，看不见丝毫嗜杀的狰狞。
圣武帝牵着六皇子在罗汉床上坐定，指着蓝衣小郎君道：“阿衍，你就不能像谢二那样稳重些吗？”
谢琛！心里一颤，我悄悄抬眼看去。好久不见，阿琛和我差不多高了，举止极为老成，倒像是比我还大了几岁似的。
谢琛一本正经地拱手道：“圣人谬赞，谢二只是木讷，不及六皇子活泼。”
六皇子道：“阿耶给儿子找的伴读都无趣，阿铮也是，与他说话，他回答的时候从来是不会多一个字的。”
什么什么？六皇子称圣武帝为阿耶，和寻常人家没区别！惊讶之余，我忍不住再次偷看，看见六皇子撇着嘴，正是撒娇的模样；旁边是仙童阿铮，端立不动，仿若未闻。
圣武帝大笑，拍了一下六皇子脑袋，“就是看你整日叽叽喳喳，才找两个稳重端方的。”
殷才人道：“都来喝茶吧，尝尝我煮的茶。”神色和说话间没有丝毫拘谨、谦卑，倒像是寻常人家里的主妇一般。
六皇子立刻跳下罗汉床，拽着圣武帝往殷才人跟前跑，把圣武帝拉得直往前冲。圣武帝吩咐：“给两位小郎君看座、奉茶。”
圣武帝对六皇子真是亲近啊！心里发酸，我摸了摸额角被砚台砸出的疤痕。谢琛每次到我家，父亲都没个笑脸，哪有圣武帝待谢琛和阿铮这样和气。阿娘和父亲之间相敬如冰，比不得圣武帝和殷才人之间随意。
“夭夭，夭夭，喊你呢。”
袖子被映霞扯了几下，我回神，发现一屋子人都在看自己。我胆战心惊地上前行礼，“奴婢姬熹微见过圣人，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寂静。
我跪了一会，圣武帝也没吩咐我起来，不由担心会被砍脑袋。
“婉儿，你没给她改名字？”圣武帝问。
只听殷才人道：“花夭夭，叶蓁蓁，这还要多谢圣人送来的花，我当时就觉得挺应景的。就叫夭夭了。”
圣武帝笑起来，“可惜还少个蓁蓁，好配成一对。”
“不少，有阿铮呢，不就是铮铮。”六皇子拽着上官铮，得意道。
谢琛绷着小脸认真纠正：“六皇子，其叶蓁蓁不是其叶铮铮。”
圣武帝大笑，“阿衍，平日不好好读书！阿铮是铮铮铁骨的铮，不是其叶蓁蓁的蓁。”
皇子衍不以为然。
殷才人嗔道：“圣人忘了夭夭啦。”
圣武帝恍然，“哦，起来吧。”问道：“你和谢琛早些就认识？”
不及我回答，谢琛立刻跪下道：“禀圣人：谢家与顾家原是世交，谢琛不敢欺瞒。”
我心里大惊：阿琛怎么能说这个，万一谢家被顾家牵连进去可怎么办？我担忧地偷瞄圣武帝一眼。
圣武帝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嗯，都和阿衍他们去玩吧。”
我暗暗松了口气，手上一暖，是谢琛过来拉住我的手。我脸上一热，悄悄甩开他的手，回头去看才人。见才人的眼色，方敢行礼退下。
被我甩开，谢琛也不生气，没有了刚才的老成，眼睛里都是雀跃。出了门，阿琛便道：“夭夭，总算见着你了！”
我正色道：“你这样明着和我好可不行，别人听到个顾字躲还来不及，你还傻傻往上沾！”
谢琛比我小半岁，因早产时哭声似猫叫，被人说是不祥之兆，所以不得家人亲朋喜欢，也没有人愿意和他玩。顾谢两家世交，他与我认识后，只与我要好。此时，谢琛眉开眼笑道：“这世上只有你处处为我着想。谁不知道江南四大家族世代交好，我要是隐瞒了，反而落个欺君。放心，我不会让圣人不快。”
我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果然蠢笨，这些道理连琛弟弟知道，以后对任何事都得上心，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躲着了。想起那支人参，我便和谢琛提及了一下。
谢琛不当回事地说：“你别为这些小事操心。虽说外面传言六皇子顽劣，我却觉着他很有义气。”说到这里，盯着我的脸猛瞧，还伸出一指戳了戳我面颊上的酒窝，“数月不见，你都瘦了。”
我跳开，“说归说，别动手动脚的！”
一阵大笑，皇子衍从我们身后跳到面前，挤眉弄眼道：“哎呦，青梅竹马好久不见，果然思念啊！”见谢琛严肃起来，拉了上官铮就跑，“阿铮，咱们去后面水榭玩，让他俩互诉衷肠去。”
羞恼中，我手足无措。
谢琛道：“别看阿衍比我还要小上数月，但在生母丁贵妃跟前耳濡目染多了，整日对男男女女的事情最起劲，见了美貌的小宫女也要调戏几句。夭夭，他说的，你别放在心上当回事啊。”
皇子衍这才几岁啊，调戏宫女？我呆了一呆。想起另一事，赶紧询问：“才人待我极好，比我早来的映霞等人还在外面跑腿，我却跟大宫女似的，只管跟着动动嘴。你可知道是有什么缘故？”
谢琛思索了一阵，“宫里人情淡薄，听你这么说的话确实有点奇怪，我去打听打听吧。”
“无妨无妨，也许她真的只是觉得我还小，做不了什么活。近来与她接触了，才知道她真有才学，我希望将来能像她那样做一名女官。”
谢琛笑道：“好啊！做得好，说不定圣人会嘉奖，可以出宫呢。”
出宫，那就再不用提心吊胆地面对圣武帝。
——成为女官，必须成为女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