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民族英雄,明末诗人,14岁随父抗清。其父殉难后,他和陈子龙继续抗清,兵败被俘,不屈而死。后人为其题诗:悲歌慷慨千秋血,文采风流一世宗。我亦年华垂二九,头颅如许负英雄。
钱秦篆出身名门,夏完淳之妻。她兰质蕙心,极其贤淑。夏完淳遗夫人书说她:“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完淳死后,肝肠寸断的秦篆遁入空门,青灯古佛,终其一生。
覆水求不得才累南风吹离人泪
月升窗帷蝶双飞一笔朱红圈了
钱秦篆第一次瞧见夏完淳,也便十来岁的光景。
彼时正在后花园随父亲听出《牡丹亭》,台上花旦浓墨重彩,华服鲜衣,莲步打个旋儿,身姿稍斜间水袖便遮了半面。
钱秦篆听不大懂,倒是父亲摇头闭眼跟着和,“良辰美景奈何天——”
下人仓促来报,夏家父子到了。
父亲明显是急了,一面斥责,一面理着衣衫匆匆去迎了。
夏家父子,钱秦篆是知道的,父亲日日挂在口上心间,风骨卓绝,才名远扬......
好听的词儿簪花般往他们身上插,尤其是儿子夏完淳,仿佛那才是他亲生的,前几年更是做主将钱秦篆嫁与他了。
两个十来岁的娃娃,便在大人的穿针引线下,于鸳鸯谱上纠缠得一塌糊涂。
夏完淳是历史上有名的神童,五岁读经史,七岁能诗文,九岁便写出了《代乳集》,师从当代名士张溥、陈子龙,后又加入“几社”,扬名天下。
不谙风月的娃娃,对未谋面的夫婿到底好奇。
钱秦篆透过珠帘,依稀觑见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着了青衫,同大哥二哥聊天,他们指指点点,钱秦篆听不太懂,可哥哥们好似极喜欢他。
秦篆想,他也没什么不同嘛,欲离开,却见他忽然转过脸来,问了父亲一句:“今日世局如此,不知丈人所重何事?所读何书?”
这样大的问题,从一个孩童口中问出,着实惊人。
父亲自然怔住,却免不了另眼相待。
帘后的钱秦篆,只觉他回头的样子很潇洒,不觉看了很久,夏完淳离开时,她还在那里,他回头向她友好一笑,有些迟疑,“哎,你也在这里呀?”饶是不经意,到底让姑娘绯红了脸。
姑娘仓促逃开,那阙《牡丹亭》却还在咿呀着继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勾栏瓦肆,说书人将流传了千年的才子佳人,重复着一遍一遍,无聊的男人唏嘘叹惋,姑娘家红泪晕了罗衫。
书里的故事大多不过落花有情,流水无心,抑或相爱的两颗心,隔着人情冷暖,庸俗势利的千山万水,后来散落一地,不成结局。
而钱秦篆显然太幸福。
他春风得意的马蹄,踏过她红妆铺就的长长十里,锣鼓喧天,柳垂街前,龙凤烛下,再拿秤杆挑起她的喜帕,年轻而好看的眉眼,相依相爱的两颗心,最好的时光,最爱的人,得到全世界祝福的贤伉俪。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想来世间女子所求,百转千回,也不过是这般结局。
他承继了不同凡响的幼年,将自己的命运同国家、民族紧紧串联在一起,到底志在四方,胸怀天下。
可这不是个好时代,此间明末,太祖朱元璋打来的天下分崩离析,崇祯帝自缢在了万岁山上,马背上的满族人强占中原,很快建立了清王朝。
作为那个时代修身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他愤然投笔从戎,与父亲、兄弟一起协助南明朝廷,举起反抗外族的大旗,一马一枪为国征。
这是属于男儿的峥嵘意气,她从来都为他骄傲。
她每日亲力亲为,烹了茶,煮了饭食,像人间最普通的烟火女子,洗手作羹汤,挑灯夜补衣。局势不好,他自然心力交瘁,可不论多晚,瞧到她为她留下的那盏明灯,他就心安,没来由的心安。
夏完淳是南明朝廷的强将,带领农民起义军辗转各地抗清,从金陵至江阴,又转战大江南北,一路风霜,一路征尘。
他一直都觉着对不起她,他几乎都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在她身边,甚至她有了身孕,他都没能好好握着她的手,促膝谈心。刀间喋血的日子里,他一直都在享用她的温柔和关心,而她却从来没有埋怨过。
打小父亲便教她深明大义,她一直觉着,在这风雨飘摇的江山里,她总归是帮了他的,帮着他的梦,帮着天下黎民,他们的目光,总归望着同一个方向。
爱情便在这般静静守望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夏完淳被捕了,同她的父亲一起,关在清人狱中,受尽刑囚,而此时她正有着身孕。
记得他说,来年花开,当归为卿点妆。
他是男子汉大丈夫,那样英雄的一个人,从来不曾诓骗于她。那日,她倒茶的手一抖,精致的茶壶落地,夹着滚烫的水,碎得彻底。
腹中胎儿一动,她下意识去安抚胎儿,来不及悲伤或担心。
自此,一切都只能靠听说。
听说他铁骨铮铮,面对贼人傲然不跪;
听说他当堂骂着叛贼洪承畴,在青史里烙下虔诚一笔;
听说他在狱中重新拾起笔,写了许多首诗,名作《南冠草》,激励了一代又一代人。
她收到他辗转寄来的《遗夫人书》,写在丝麻上,血迹斑斑。只言片语,浑浑噩噩不知所云。他原本应是笔落惊风雨的绝代诗人。
“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夫人,夫人!汝亦先朝命妇也。吾累汝,吾误汝!......见此纸如见吾也!”
声声低盼,哀哀呼唤,观者落泪,闻者伤心。
他曾指画过千万人,战斗、反抗,临危不惧,斗志昂扬,守城若金汤,却在这时,忽然乱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都是很自然的事,只是情至深处,分寸全失。
钱秦篆没有说什么,看着那般令她心爱的男人,乱得一败涂地。那时他应是极无助的吧,再怎样刚强,他也还只有十七岁。
夏完淳就义于金陵,临刑时立而不跪,神色不变,刽子手战战兢兢,不敢正视,过了很久,才持刀从喉间断之而绝。
那天是九月十九,重阳方过,她遍插茱萸,依然望不见那一人。
余下全是耳熟能详的青史了,夏完淳死后,由友人杜登春、沈羽霄收殓遗体,归葬于松江昆冈乡荡湾村。
史书一阙春秋,微言大义,寥寥几笔,白驹匆匆过了,又有谁会在乎她曾怎样的撕心裂肺。
却也不能撕心裂肺,夫死沙场子在腹,终归得照顾好孩子。
后来,她夜夜都点着红烛,一直点着,君若魂兮归来,可能照亮回家的路?
恍惚又是那年那日,他的目光穿过数年光阴,忽然回过头来,惊了柱后偷瞧的她一跳,似乎有些迟疑,“哎,你也在这里呀。”
都是些透骨丹砂般的往事了。
钱秦篆在青山中,落了青丝,出了红尘,一跪青灯古佛前,也还只有十八岁。
她后来活了很久很久,听说活到了九十岁,一直一个人。
可是明朝并没有卷土重来啊,清王朝站稳脚跟,开创康乾盛世,百姓都安居乐业,那个少年他拼了一生,也不过个无望的结局。
注定的消亡里,那些流过的血和泪,都还有什么意义。
她想为他招魂,如今四方征鼓已歇,七魄可安?八千里路云月,愿君三途路返,身经百战,共老尘沙几番,长歌当哭,墨染史册书丹。
云开水阔,清平江山,而你,又是谁的英雄?
第十年也就看淡了,青灯古佛,闲扫花影落。
夏完淳这辈子,流过血,打过仗,骂过贼,哭过笑过爱过恨过,若说还有什么遗憾,大概是没能亲口告诉他的姑娘,他有多想陪在她身旁,唱着歌谣,直到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