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住所附近有两条河,一条是隅田川,一条是旧中川。距离相对较远的前者宽阔浩荡,不见首尾。而近在咫尺的后者,则像一段盲肠,止于“佐川急便”[1]总部左侧的一处水湾。进入2月中旬,东京的河津樱便盛开了。旧中川沿岸有成排的樱树,但都是主流品种染井吉野,河津樱只是夹杂其中的极少数。在我看来,河津樱属于典型的樱中另类:一是花期太早,冒寒而开,显得过分离群又不合时宜;二来主流樱花以花期短促、华而不实给人以虚幻浪漫之美,而河津樱花期过长,而且又会结出那种不伦不类的果实……我记得有一次和毛燕北吃饭时聊到樱花,我感慨道:“我就是樱中河津,人中另类,不合时宜,所以总不招人待见。”毛燕北当时就笑了:“你哪里是樱中河津,你根本就是樱中非樱。”
2月21日是个星期日,毛燕北打电话给我:“别人送了我一瓶不错的清酒,你买些下酒的吃食,我们去旧中川边上赏樱吧。”我说:“喝酒就说喝酒的事,稀稀落落两三株破河津,也好意思说赏樱。”毛燕北说:“你可说过你是樱中河津啊,你这么说纯属自残。对了,要不要带上桃香,你自己定。”我说:“她去参加绿之会的活动了,就我一个人在家。”
我去附近酒类专卖店“河内屋”买了些迷你香肠、奶酪、鱿鱼丝等下酒的吃食,犹豫片刻后,还是加了一瓶“竹鹤”威士忌备用,然后去了河边。刚走过高尔夫练习场边上那个十字路口,我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河边木亭下的毛燕北。她那件粉红色的外套很显眼,夹杂在同样显眼的稀稀拉拉的几株盛开的河津樱间,恍惚间就像其中低矮的一株。
这天从下午两点半开始,我和毛燕北一直以赏樱的名义在河边喝酒。毛燕北带来的是一瓶1.8升的“十四代角新原酒”。毛燕北和我一样,也是个嗜酒之人,不可能不知道这瓶酒的价钱。别人送她的也好,她自己买的也罢,没有吃独食,这让我心里涌上一丝感动。但还不等我有所表示,毛燕北就故意口吻刻薄地说:“你别瞎感动,我其实不是来喝酒,也不是来赏樱,我有事求你。”
毛燕北所说的求我之事,是希望我在她负责的《华人之声报》的文学版面上,开设一个长篇小说连载的专栏。我说:“什么你求我,这是你给我机会呀,是该我办一桌好酒好菜求你才对。”毛燕北却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那些不痛不痒的长篇小说想在我这里混稿费,门儿也没有。我要你写你的故事,真实的你的故事。虽然可以冠以小说之名,但内容必须是你的传记,我所知道你的真实经历。”
聊到正事的时候,一大瓶清酒已经快要见底。我已经有些微醺之意,便口无遮拦地说:“你我之间,早已经不是编辑和作者,而是朋友,是知己,我的经历可以和你分享,但绝无可能让大众消费。”我抓起瓶子,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从袋子里拿出那瓶“竹鹤”威士忌,“咱们今天一醉方休。”毛燕北却将威士忌从我手中夺走了。她说:“你不喝酒是呆子,喝多了是疯子。今天酒到此为止,我们正经谈事。”
毋庸置疑,我是一个在众人眼中我行我素,甚至人道东我必西的人,自己做出的决定,真的可谓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但不得不说,只有毛燕北有让我回心转意的能力。她对我总是能蛇打七寸,每句话都能击中我的要害,让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她苦口婆心、头头是道地分析,说这个选题一定会在文学冷落的今天造成轰动,这轰动必然会让我自视不俗的纯文学作品获得广泛认可。这正是我长久的梦想,是我这条文学之蛇的七寸……我答应了下来,毛燕北一如既往地赢了我。
黄昏渐渐降临,毛燕北要去平井车站乘车,提议干脆一起去那里找家居酒屋,吃过晚饭再分手。我说:“不了,跟你喝酒没劲。”毛燕北笑了:“别嘴硬了,要回去给日本老婆做饭才是真的。不过,这才是好男人该有的品行,也是我总如此看重你的原因。”贫嘴两句,我们彼此分手,我看着她在暮色中走上了新平井桥。
不觉间就暮色沉沉了。不远处的东京天空树点灯了。这几日灯光轮换成了紫色,看上去格外雅致。河岸那幢高层公寓的廊灯也亮了起来,映照在旧中川的水面上,恍惚间让人觉得楼无端长高了许多。回到家里时,我意外地发现一楼和二楼都黑着灯,桃香和勉都不在家里。我给勉打了电话,他说正和妈妈在平井站那家回转寿司店吃晚饭。我说:“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这还像是一家人吗?”勉说:“先看自己的手机,然后再抱怨别人。”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掏出手机看时,果然有来自勉的三条未读短信:“你在哪里?(15点42分)”“妈妈要吃寿司……(16点)”“你几点能回家?(16点15分)”
勉正处在叛逆期,我理解他对我总是带有一丝敌意的态度。但他对桃香总是像妹妹一样的悉心呵护,却让我多少有些失落甚至不愤。有时我会认为这并非因为桃香智障而给了他人照顾的理由,而是血缘使然。这样的想法,总会让我心里五味杂陈。酒意渐渐上头,我从冰箱里取了块蛋糕狼吞虎咽地吃完,没有洗漱就上床睡觉了。
这是近期我最深沉的一次睡眠。以至于夜里手机频频响起时,我都迷迷蒙蒙以为自己身在梦里。
注释
[1]日本知名物流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