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村的人都知道,李家有个闺女叫李云福,是一个十九岁都没嫁出去的老姑娘。
这李云福的爹名唤李鼎文,在镇上颇负盛名的飞卢书院做教书先生,村里颇有威望。其实李家祖上不过是普通的农户,可这李鼎文着实争气,当年考得了整个临安镇的头一个解元,仕途本该一片光明,可后来听说他因为厌恶官场勾结毅然还乡,,不少父母都想送孩子到李鼎文处求学。
而阿福的娘也不是普通的农家女,李夫人闺名何淑兰,何家世代行医,娘家大哥继承祖业,开着镇上最大的医馆济世堂,而这李夫人的嫂嫂可是镇上首富的独女,当年嫁进何家时的十里嫁妆到如今都是一段美谈。
因此这李家在清泉村众人的心中,绝对算得上是日子过得好的了。可就算如此,因为阿福迟迟未嫁,村里有儿女的人家暗地里总不禁议论纷纷,又是说李家人眼高于顶,又是猜疑阿福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阿福非常清楚村里人对她的评价,作为女儿家,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大多都是些无稽之谈,她也不愿自寻烦恼。
因此阿福也想开了,若实在没办法,她便待在家里孝顺父母,做做家务,或许可以再寻些简单绣活儿补贴家用。就算自己没法儿有个孩子,可弟弟听话又懂事,若是真的嫁不出去,阿福就把弟弟当自己的孩子,照顾他长大、成家立业,这样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幸福。
可无论阿福是怎么想的,不代表爹娘的想法一样。阿福知道,爹娘很是为她的婚事发愁,而这一愁,愁了有三年了。
前两年这愁还不明显,可自从今年她十六岁的表妹都订了婚,和男方家里约好今年开春就办婚礼之后,爹娘暗地里多了不少叹气。
阿福还记得腊月刚过的十九岁生辰,爹娘专门去镇上为阿福裁了一身玫红色的新袄裙,还挑了一支镶珠银簪子。刚拿到礼物的阿福是真的很开心,可当她看到娘亲把衣裳首饰递给她时,那双温柔的眼里装满了担心忧愁,还有吃面时,爹爹举着酒杯欲言又止,眉毛也一直拧着疙瘩,即使爹娘并未责怪她什么,她还是明白了,哪怕一切并非她所愿,她还是成为了爹娘的烦恼。
阿福真的很自责愧疚,她很爱爹娘,因为她知道,这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便是爹娘。
她从小就知道,家里其实并不如外人看来那样宽裕。爹爹爱才,遇上家境贫寒的学生,不仅不要他们束修和节敬,还要照顾他们温饱,一年到头,攒不下多少钱;而娘亲也不似他人说的那样嫁妆丰厚,当年姥爷还在的时候,不愿凭着医术敛财,济世堂虽日日人满为患,可获利无几,而舅舅家的富裕则全靠舅母,爹娘那样骨气的人,又怎么会去沾光?
可即使家里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拮据,阿福从小是被爹娘当掌中宝一样呵护长大的,周周有鱼肉,年年有新衣,爹娘疼她,即使自己吃剩饭、打补丁,也从不让她缺吃少穿。阿福小时候爹爹每天哪怕再累,也会亲自给她教书;现在娘亲腰背已经不大爽利了,可还是不舍得让阿福做粗活累活,只是让她帮着自己打下手。爹娘对阿福好,阿福也发了誓,这辈子要对爹娘好,所以她说什么也不愿意让爹娘忧愁烦恼。
可姻缘这个东西啊,太难琢磨了,即使阿福有一万个心去求一门婚事,这月老就是不肯给阿福牵一根红线,让人毫无办法。
而且说实话,即使阿福嘴上说得淡然,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纸窗透过来的月色,她有时候也会想,自己莫非前世毁了他人姻缘,才让自己的婚事到了现在还没个着落。
阿福青涩懵懂的时候自然是幻想过很多,可到了如今这个境况,她对自己几斤几两不能更清楚,知道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壮实。但阿福有时自视自己,觉得自己看起来也还算匀称,至少在村子里不算太过突兀,皮肤也是村里姑娘中一等一的白,五官虽不出彩,脸和头也大了些,但至少有眉有眼的,还算端正,虽比不上堂姐温柔美丽、知书达礼,也不如表妹娇俏可人、勤劳能干,可她又不是好高骛远之人,只要身体健康、人品端正,不论贫富,她都愿意!但她想得再好也没有用,村里关于她的谣言漫天飞,又有哪家敢来提亲?
不过谣言是自她十七岁才开始传起来的,若是近两年能怪罪村民乱嚼舌根,可前几年呢?
阿福以前也想过,或许是因为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实在是有些浑了,倒不是爱爬树抓鱼,却偏去和男孩儿打架,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也猪嫌狗不爱的,成日嘴欠地嘲笑阿福胖,自然招打,可这也至少有十年过去了,他们难道还对她有心理阴影?
要不然就是因为自己,就连九岁的弟弟眉眼或许都比她精致些,这么一对比,村里那些小伙儿自然就忽视了她。但如今堂姐家的儿子都快五岁了,表妹也已订婚,可她却还是难寻夫家,想想阿福都很憋屈,也很难过,再是随缘,也不愿意自己像是被所有人嫌弃一样,明明自己愿意对别人好,可没有人愿意看到这种好,真的是……
有时候因为大大小小的委屈,阿福也会忍不住掉眼泪,但哭过也就没什么事儿了。阿福其实还是乐观的,她总想着
不过,说阿福从没遇到过姻缘,似乎也不太准确,其实十三岁那年,阿福就遇到过一段缘分,只不过是孽缘罢了。
那人是爹爹的学生,家境清贫,父亲早逝。当年阿福爹爹还在镇上教书的时候,阿福经常听爹爹提起他,言语中满是赞赏,总说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有时还会半真半假地问阿福愿不愿意当那人的媳妇,阿福每次都害羞得不行,只能转头就跑。但不管怎样,阿福还是记住了爹爹口中那个好听的名字:周长云。当时阿福喜欢跟着爹爹学诗,听到这样好听的名字就总想联系到诗词上,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终于想到李白的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孩子小时候总是希望得到父母夸奖的,阿福也不例外,她犹记当年自己想到这个引用时的兴奋自得,忙不迭就去讲给爹爹听,也一直没有忘记,那时爹爹听完后满脸宠溺的笑意,一边轻抚阿福的脑袋,一边捋着胡子喃喃道:“长风,长风……若真有此意,这孩子确实不负他家人所望……若是阿福能嫁给这般人才,我李文成便此生无憾了!”言语间,阿福爹爹又不禁露出了赞许的神情,但转念间,又有些愁容,“只是不知长云愿意否,毕竟,凤凰非梧桐不栖,非澧泉不饮啊……”“爹爹,你在讲什么啊?是阿福还没学过的新诗词吗?”“呵呵呵,阿福知道凤凰吗?”爹爹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回问起了阿福。“当然知道,女儿昨天才在话本里看到过!”阿福不愿爹爹笑自己少见识,急忙脱口而出,猛地,突觉自己说漏了嘴,又害怕爹爹责罚自己偷看些奇奇怪怪的话本,没承想,爹爹只是抿抿嘴,接着说道:“那阿福该知道这凤凰乃百鸟之王,远非俗鸟可比……”阿福点点头,却有些不懂爹爹为何要与自己讲这凤凰。爹爹看阿福一脸懵懵懂懂,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便让阿福自己去玩了。
当时的阿福似懂非懂,可几年后再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阿福不难意识到,哪怕那份婚约是爹爹提议的,其实爹爹自己心里也清楚,年少的周长云虽家境清贫,但惊才绝艳,即使一时窘迫,也不过是跌落鸡舍的凤凰,终有一日会一飞冲天,拥有如此才华,就算再谦逊、知礼数,骨子里也是清高的,怕是很难看上外表平凡的阿福,只不过天下父母心,阿福爹爹还是想为阿福试上一试。
不过年幼的阿福还不懂这许多,听爹爹讲多了周长云的优秀,内心懵懵懂懂地也对她生了几分好感,年纪小小,却也开始学会坐在窗边望着闲云野鹤唉声叹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