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下了一场雪。
雪花像棉絮，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天空成了晶莹的世界。迎宾员张扬和吴迪穿着大红旗袍，在雪花里姿势优雅地站立着。大堂经理训练过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天气都得这样站位。我从张扬身边经过的时候，张扬竟然没有看见我。直到吴迪喊她，她才转过身来。玻璃门框包着镀铜的金属，上面能照出人影来，张扬习惯在里面照自己的妆化得到不到位。
好在张扬反应还算灵敏，高跟鞋“咔哒”两声就追上了我。请问先生，你找谁？我说我来这里上班。张扬就不客气地把我请到外边，在雪地里等候经理来发落。黄昏的雪花在空中是白色的，落到地上就化了，变成了黑色。毕竟是春天了，雪花已经不能像冬天一样肆意地在地上扎根绽放了。
我气愤地站在湿漉漉的酒店外边等经理的到来。
我来这个酒店上班，是因华姐临时换将。本来我在她下属的建筑公司做保管员。这次是因为在酒店员工培训期间，住在酒店里的保安偷着搞聚会，还偷喝了冰箱里的啤酒，华姐就到工地找到我，委以重任，要我做保安，负责管理酒店里的一些琐碎事情。
大堂经理出来，问我上什么班，她怎么不知道。我理直气壮地提华姐。经理问华姐是谁，我说出了老板的名字。大堂经理就不屑地看了我几眼，然后说去库房领把扫帚，赶紧把门口的积雪扫一扫，十分钟后我来检查，不合格扣你分。门口哪里有什么积雪，都是雪水和薄冰，难扫得很。我把扫帚扔到一边，进门厅里避雪。张扬说，新来的保安，你胆子不小，一会儿胡经理可真要扣你的分。我说爱扣不扣，外边冻手。张扬说扣分就是扣钱，一分两块钱呢，再说，这是你的职责。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张扬，怪她多事，然后进大厅暖和去了。张扬不解地问吴迪，我说错了吗？吴迪转过身去不理她，张扬感觉很委屈，跺着脚拎着扫帚到外面替我去扫。
大堂经理姓胡，叫胡小婉，属于小巧玲珑，十分漂亮的那种女人。因为一身服装有别于我们这些普通员工，所以愈加显得鹤立鸡群，妩媚婀娜。不过，从她对待员工的态度上，完全感受不到女人的温柔。她第二次从楼上下来，见我没有扫雪，毫不客气地扣了我五分，五分就是十块钱。我来酒店一分钱还没有挣，就被罚了款，真的是入不敷出，先拉了饥荒。张扬不知好歹地替我辩护，说他是刚来的，不知道要扣分，再说，我已经替他扫过了。胡经理看了看张扬说，好吧，再扣你二分。张扬不解，问为什么。胡经理说，你不好好站位，替别人扫雪，扣你二分是轻的。
其实酒店员工吃的饭菜是很差的，基本上是一菜一饭。菜是什么便宜吃什么。我和胡经理要吃饭的时候，华姐往酒店打来电话，叫我和胡经理到另外一家酒店去。胡经理用狐疑的目光瞅我，心里不明白这个新来的保安到底有多大的来头。进了包间，我发现他们的宴会已经接近尾声了。四个大厨脸都红扑扑的，显然刚喝过酒。我和胡经理坐下。华姐分别做了介绍，彼此都很客气。老杜并没有小瞧我这个保安，热情地握手。还主动跟我喝了一杯酒，说我们共同为酒店的繁荣努力工作，决不辜负总经理的信任。老杜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老江湖了。老杜最后提议大家共同敬总经理，祝酒店的生意红红火火。这个晚上是属于老杜的，我索性放开了量喝酒。跟胡经理碰杯的时候，座上的人已经出出进进，不停地上洗手间了。胡经理说，你少喝点，晚上要检查水电安全，我要扣分的。我嘴上说，胡经理你放心吧。心里却在说：就知道扣分，扣你妈个腿！
开业的那天生意好，五层楼层层爆满。不过，那天贡献最大的人却是我。老杜的后厨是一流的精兵强将。三个大厨有两个是他的师弟，堪称老杜的左膀右臂。一个瘦子师弟，拿手辽菜，一个高个师弟，拿手粤菜。海鲜大厨李师傅是国家一级烹饪大师，连改刀贴灶的徒弟都是自己带来的。再有老杜在旁边坐镇指挥，饭菜味道鲜美，菜做出来的速度也快。前厅的服务员和传菜员已经在酒店培训两个月了，没有生疏感，个个服务周到。按说这样一来就没有我露脸的机会了，可问题还是出来了。
楼是五层楼，当初建造的时候没有安装电梯，往五楼上菜也得靠几个传菜员跑着端上楼。炒菜还好，传菜员好拿，也能及时送到。拔丝类菜就难上了，凉了客人会退菜，传菜员只有一路狂奔，必须以十几秒的速度冲上楼去。端上一道菜，往往要出一身的透汗，衣服全部要湿透。后厨门上有个平台，上菜的时候就从这里往外传盘子。传的时候，里面的人要报一下菜名。可后厨火势正旺，嗡嗡响着有噪音，大勺叮当一搅和，再加上里面的喊声、引风机的转动声，乱成了一个蛋。后厨的人成分复杂，哪的口音都有，外面无法听清楚是什么菜，是哪桌要的菜。于是，乱子就来了，菜在传菜口停着走不了，负责划菜的桌子上菜盘子摞起老高。
客人催菜，服务员一个接一个下来喊。有的干脆看见自己房间点的菜端起来就跑，这边划菜的没有划掉，结果彻底乱了套。后厨见已经端出去十多分钟的菜还没有端走，眼睛冒了火，指责外边端菜的，这边还弄不清楚他们说的是啥，两边脾气不好的已经骂了起来。后厨有几个小伙跟传菜员摔在了一起。华姐在招待嘉宾，哪里会想到后面已经热热闹闹地开战了。
我和另外一个保安小飞也忙得很，车多，一直排到了街道对过。后来，连马路上都强行停了一排。刚要喘口匀乎气，小飞跑过来喊我，大哥，赶快拿家伙上吧，后厨的打咱前厅的呢。我赶忙跑进后厨，喊老杜。老杜穿一身白色的工作服，头顶着高高的帽子，满脸是汗。听我喊，他从门口探出脑袋，骂了一句妈拉巴子，回来干活去。地上三个打一个的后厨人员听见老杜喊，乖乖地松手进了后厨。很显然前厅的小伙因为人少吃了大亏，保安小飞已经拎着棍子冲了过来，见一切恢复正常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杜解了围裙出来，旁边早有徒弟递上茶水。老杜说，胡经理还说培训了两个月呢，连菜都认不全，啥素质啊。很显然，老杜是在推卸菜上不去的责任。老杜直接针对的是胡经理，第一天见面时他和我有共同的感觉，特别烦胡经理的多事。我说这样吧，我来划菜。我接过服务员传下来的菜单，眼睛就不敢溜号了。我在桌子上插了几根钉子，菜单按下来的先后顺序排好。桌子上剩下的菜，我往各包间打了电话。要先点菜的服务员亲自下来认领，不一会儿的工夫，桌子上摞成山的盘子就没有了，一切恢复了正常。这也使酒店的领导阶层充分认识到，他们忙了两个多月，前边和后边都准备得不错，只有中间出了断档，疏忽之处就是没有培训一个经验丰富的划菜员。划菜员不但要准确地认出后厨传出来的究竟是什么菜，还要按照先后顺序把菜告诉传菜员该端到哪个包间。
现从外面招一个很显然是不现实的。厨师长老杜突然发言说，我看大哥最合适。今天要不是他，就有热闹看了。
老杜的话一锤定音，我被华姐临时调去划菜了，工钱由开始讲好的七百升为九百。划完菜，我还要负责酒店的保安工作。开始我还挺感谢老杜的推荐，后来才知道老杜是想拉拢我共同对付胡经理。按照老杜私下的说法，胡经理这人太能装。就是老杜不推荐我，划菜的活也非我莫属，华姐已经知道我力挽狂澜的风度了。就是她不知道，我也会想办法让她知道的。华姐只是觉得保安的人手不够 ，才没有马上表态。老杜这么说，顺水卖给了我一个人情。还有老杜这人特精明，他听出来了整个酒店只有我一个人管老板不叫老板，只叫华姐。
对于老杜和大堂经理胡经理的矛盾，我是不会参与的。凭心而论，他们两个人我都不喜欢。我采取的态度是坐山观虎斗，看他们窝里反。何况我在这个酒店里是没有职位的，大家都叫我大哥，充其量我只是一个自由人，可以不去出操，可以临时代替华姐决定一些小事情。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见证了华姐在他们之间更加倾向于老杜。这也促成了老杜在酒店里的霸主地位，胡经理全线溃败也就再所难免了。规模大些的酒店里通常情况下厨师长的地位是没有大堂经理高的，权限也小很多。可在我们这个酒店不是这样，因为厨师长是身经百战的老杜。
老杜在华姐跟前很得宠，老杜会说话会来事，能见风使舵。老杜的班子团结一致，他这人特别霸道，自己的员工自己说得，别人说不得。后厨那些人只听老杜的，别人支使不动，只要老杜一句话，三十几个人呼啦一声就能冲上去。而胡经理的身边没有一个支持者，她直接管辖的服务员和传菜员都被她罚款得罪了，没有说她好的。尤其是三十几个服务员，短短半个月竟然有一半跟后厨的小伙眉来眼去地谈上了恋爱。酒店有规定，工作期间不准谈恋爱。执行这一规定的是胡经理，首先触网的是古鹃鹃。古鹃鹃是老服务员，下了班敢穿露屁股蛋的超短裙，她跟男孩在一起很疯，闹起来也不讲究，一次收拾完房间，她就和一个传菜员在沙发上滚成了一团。
胡经理杀一儆百，在会上给古鹃鹃的行为定了性。说古鹃鹃道德败坏，在酒店工作期间谈恋爱，给予开除的处罚决定。古鹃鹃对开除早都习以为常了，据她自己讲，她没有在同一个酒店工作超过两个月的经历。这次更惨，一个月没干完就被开除了。古鹃鹃不动声色地走出队伍，笑吟吟地说，你不用再说了，其实你根本不够一个大堂经理的资格，我知道你过去在酒店是当陪酒的。你成心找茬开除我就直说好了，何必要伤害我的小弟弟呢。
古鹃鹃走到大门口，又回来说，胡经理，你认识乔哥吗？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就和乔哥道德败坏了，他说了，你在夜来香上班的时候，他上过你。古鹃鹃的话不紧不慢，却针针见血，把服务员都听傻了。
胡经理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开除了古鹃鹃，胡经理马上在会上强调，为了严肃纪律，从现在开始，男生和女服务员再有拉拉扯扯的行为，一律开除。有个上次挨了后厨打的传菜员问，胡经理，后厨跟服务员拉拉扯扯你也敢开除吗？胡经理一愣，开业那天打架的事，华姐没有做出对后厨的处罚决定，早已经让前厅的员工不满了。胡经理当时找过华姐，手里拿着酒店新制定的规章制度，其中打架先动手的要开除的。华姐不耐烦，说小胡你咋这么不懂事？头一天我就先把后厨的开除三个，我酒店还干不干了？胡经理很激动，说可咱既然制定了这个规章制度，就得严格执行，要不下面不服气。华姐说谁不服气？你把他叫来，还是叫不出来吧？我看是你不服气。这个事我知道了，你就不用管了，我心里有数。
现在听传菜员问，胡经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训一句，咱管好自己就行了。那个男生不依不饶接着问，那后厨利用上厕所的时候跟女服务员打闹，你管不管？胡经理说，管，抓住谁跟后厨打闹马上开除。
老杜马上得到了情报，骂徒弟们说，都精神着点，昨晚上没睡好让乔哥上了咋的？扯淡被抓了可罪过不轻。后厨一片哄笑。从这以后，“让乔哥上了”成了我们酒店的流行语录。只有迎宾员张扬不知道“上了”是啥意思，跑来问我，大家都在说让乔哥“上了”“下了”的，咋回事啊？我面对着酒店第一美女，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能把事情说明白。保安小飞挤过来说，“上了”还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吧。张扬听小飞粗俗地解释以后，骂一句流氓，任我怎么劝也不听，怒气冲冲去找胡经理告小飞不注意精神文明的状。
胡经理听完张扬的诉说，脸红一阵白一阵，冲张扬吼一个字：滚！
张扬挨了骂感觉挺委屈，哭着找总经理说理。华姐把胡经理叫到办公室，好一顿训斥——早就跟你讲过，注意工作方法，怎么能连话都不说一句，就骂人家滚呢？赶紧给张扬赔礼道歉去！胡经理没来得及给张扬赔礼道歉，张扬就已经从吴迪那里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给胡经理写了一封短信，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因为有两个字不会写，张扬来请教我，我知道了短信的内容：尊敬的胡经理，我真的不知道，乔哥上的就是你，我不认识乔哥，也不知道“上了”是啥意思，所以伤害了你。请你原谅我的无知。这封信最直接的效果是胡经理躲进小包间又大哭了一场。害得张扬一个劲地问我为什么。令我惋惜的是张扬生得那样漂亮，却经常写错字，感觉像是大米饭里蹦进只臭虫，天大的不舒服。
后来听华姐说胡经理真的在“夜来香”做过服务员，她的家也是农村的。华姐去“夜来香”吃饭认识了她，那个时候，胡经理已经是酒店的领班了。华姐就把她给挖过来了，胡经理去年结婚，丈夫是一个小公司的职员，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现在家里请了保姆照料孩子。至于古鹃鹃说的乔哥确有其人，是这个城市的黑道人物。当然，乔哥究竟上没上胡经理就无从考证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同情起胡经理来。
有一天大家都下班了，只有胡经理一个人没有从楼上下来，我上楼检查房间的灯关没关，看见胡经理一个人坐在三楼的楼梯口抹眼睛。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言语，起身拎包问几点了，我说十一点了，她下楼出去打车，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说你能不能送送我，我一个人打车不敢回家。我第一次发现，胡经理其实说话是很温柔的。我锁了门，一直坐车把她送回家，看着她上楼，才回来。
在与厨师长老杜的较量中，胡经理节节败退，后来干脆没有招架之功了。后厨一直没有出什么乱子，可前厅三十几个人真的不好摆弄。先是几个传菜员合计好了，一起罢工不干了。这几个传菜员都是开业那天打架的那几个，早就对酒店的处理不满意。开了一个月的工资，突然走人了。华姐冲胡经理发了火，怪胡经理不会收买人心，怪她把身份证件事先还给了他们，如果还压着他们的身份证，他们就不会这样走掉了。胡经理挨了训斥，上楼找我想办法。我说你不用担心，下午招聘启示就贴出去，人好招。中午也没有关系，没有客人的服务员可以临时下来传菜。女孩子跑不动，可以采用接力的形式。这个方法果然奏效，传菜没有耽误。三天后传菜员也招上来了，总算没有出大的乱子。
谁想到一天晚上三楼的客人走后不久又回来了，其中的一个秃子说他的手机落在305房间了。服务员说根本没有看见什么手机，胡经理就认定了客人是来诬赖的。解决不了，我只好给华姐打了电话。华姐来了，问胡经理情况，胡经理认为客人耍赖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华姐就据理力争，说我以酒店总经理的名义向你们保证，我们确实没有发现你们所说的手机。吧台依据客人提供的手机号码一拨，手机竟然通了。铃声从五楼传下来，丁零零清脆悦耳，华姐的脸色就难看起来了。华姐说小胡，客人就在这，你自己向他们解释这件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