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魏国都,昔为凤阙,今作龙城。
宰相纳兰枚率领大小官员出城二十里,迎候太子。
在群臣的众目睽睽之下,东魏太子缓缓下了车。
太子与宰相面对面了。他们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纳兰枚以手抚膺,同时,百官下跪。他们齐声道:“恭迎太子回归——”
纳兰枚染指大政,久专朝野,一度被人误会有纂逆不臣之心。尽管后来他在解国都之危中功不可没,但百官始终对其心存芥蒂,如今又见他亲迎太子居然不行跪拜之礼,他们半疑半惧,面面相觑。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下一刻,纳兰枚便两膝一屈,眼看就要跪下来。
可是元睢忙将纳兰枚托住了。
他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盟友,两相策应,临机制胜,共济时艰——元睢向他颔首,略有歉疚地微笑:“这些时日,多亏有你。”
纳兰枚摇了摇头,顺势站直了身子,神情依然平静。
接着,元睢瞟了一眼外面的雪,随即转过身,从车上牵下来另一位红装少女。
少女生得美目修眉,明艳十分,可惜神若冰霜,如拒人千里之外。元睢却不甚在意,一下展开了外氅,裹在她身上,将她藏于自己的庇护之下。
到此,群臣心知肚明——这便是那位反叛又落败的朝阳公主了。
纳兰枚执事恭谨,即使知道昔日的冯赆就在面前,表情亦纹丝不动。只是交握的双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震。
奉瑾自从塞北回来以后,态度一直颇为冷落,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仿佛她所有的力量,都在那场大战里耗尽了。
所以,她也没能注意到——在列队迎候的群臣之前,有一位分外夺目的青年。
他并未着朝服,而是一身家常蓝衣,立姿端正。周围的人都是满面喜色,窃窃私语,只有那位青年始终眉目低垂,山一般矗在百官的前面,衣带当风,浑身上下都有一股沉静巍峨的气势。
奉瑾一动不动,元睢便抓起她的手跟她十指紧扣,重重地一握,这才叫她打起一点精神来,慢慢抬起了眼睛——那双眼睛真是美丽,眼尾上勾如凤状,不过里面却是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元睢倒是自然而然,体贴地询问她是不是冷了,还是有哪里感觉不适。她只是摇摇头。他以目光示意,一个宫女上前来,温柔而有力地搀扶着奉瑾。
她顺从地任由那宫女搀扶。说不清是疲倦还是淡漠,总之,一直沉默着。
纳兰枚在此时,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了奉瑾,定住。
元睢留意到这视线,心中五味杂陈。他只好对奉瑾道:“你累了,我命人先送你回宫里好好歇息,可好?”
奉瑾点点头。她很乖,也很像一个言听计从的木偶。
元睢无可奈何,可他也只能低声下气,松开了手:“去吧。”
应付完场面,奉瑾落在了最后。
忽闻背后传来一个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嗓音,唤她:“阿赆。”
猝不及防,奉瑾蓦地怔住,整个人僵立在原地。那人与她擦肩而过,缓步来到她面前。奉瑾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位蓝衣青年——那是纳兰枚。
她呆呆地,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刚才站在群臣最前面那个,只不过,她没有留神去看。
没想到,居然就是三哥哥。她高蹈介洁、一心归去的三哥哥。
如今,跟元睢一起来算计她——
纳兰枚长身玉立,一任深秋的冷风吹拂着衣袂,腰系的乌银带也随风向后飘动着。看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只微微睁开一线,是一种不露锋芒的精光。
奉瑾就这样混乱地站立着,目光落在他头上的冠缨,眼睛里就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有一瞬的晕眩,害她反应不及,并未回答。
他想,她也许已经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会一败涂地了。
所以,她最终才会扬起下颔,笑容那么孤傲又凄恻:“三哥哥,你为何违背了昔日的志愿呢?”
在看见纳兰枚的一瞬间,奉瑾眼前就闪过了一幕残破的画面。太过久远,以至于如今突然想起,就好像发梦一样不真切。
在她一切都懵懂的时候,竹林深处,风声潇潇。东箭南金在畅谈未来,字字句句都是为国为民啊建功立业啊。那时的冯赆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太无聊了。她漫不经心地托起腮,把脸转向另一边,目光恰好撞上了同样是无动于衷望过来的枚琛。
对于这个诸事严肃的三哥哥,冯赆一向是有点怕的,悄悄瞟他一眼又马上移开,悻悻地道:“大人无趣极了。是吧,三哥哥?”
说是大人,其实东箭南金也不过比他们四五两岁罢了。何况枚琛只比归石晚了十日面世,更谈不上和冯赆年龄有多相仿了。可她没想到,枚琛一张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可看向自己的目光是那么温和。他全然不计较片刻前这个小坏蛋干扰了自己跟大哥对弈的前嫌,反而还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嗓音轻柔如微雪霏霏:“嗯,是啊。”
她不由得怔住,抬起了头。在大哥二哥侃侃而谈的背景下,看见枚琛对自己微微一笑。三哥哥这一笑可真是太稀罕了,看得她呆了好半晌——那时候,冯赆以为,三哥哥和她是站在同一方的。
于是她也忍不住顽皮地笑了,还冲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睢竹那带着笑意的叹息隔了漫漫岁月,像是钟声那样悠远地回响在耳畔:“若是我们四个以后一同入朝,永不分离便好了……”
此刻,奉瑾直勾勾地盯着纳兰枚那双漆黑安宁的眼睛,那里面倒映出了自己长开了的五官、以及一身娇美的女儿红装。她心中塞满了厌倦,反倒轻轻冷笑了一声:“三哥哥曾经立志遗世绝俗,令我十分钦佩。然而如今竟沦落为供奉之臣,时时降心,处处屈己。先磕头,再开口,妄自菲薄。四弟见了,实在为您难过。”
三哥哥看似无意地拨了一拨被风吹乱的银丝冠缨,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脸:“何必难过?曾经是曾经,如今为如今。曾经的我梦想闲云野鹤,渴求知己,幸能与你们邂逅相逢;如今的我欲济苍生,不惜委屈此身,磕头拜吾君,开口为万民,以使天下归心——上天始终让我如愿得偿。对于今时今日,我乐在其中。四弟着实多虑了。”言语间,他眉宇间的冷肃神色慢慢如冰雪一般消融去了。
纳兰枚生在相门,却自动远离了权利泥淖;轻轻一抖衣裳,便如同蝉蜕避开污秽。这眉目如画、清真寡欲的美青年,谁能想到他会自愿入仕,甘陷滋垢?
一朝收到大哥重托的密信,薄薄一张纸,竟觉有千钧重。他并不多言,转身便披上紫锦袍,拿上白象笏,入朝做官去了。
默默无闻地做了个小官,专与鸡毛蒜皮打交道,尘灰扑面而来。这本该是他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西琛公子最烦打理的杂务,可他也耐下心来,为其事必躬亲义不容辞,甚至,还练成了把这一堆鸡毛蒜皮用优美庄严的语言在每日早朝上奏出来的本事。也不是没被取笑过——每当他在堂上将一些诸如各地粮草收成、马匹生产之类琐事奏得一字一板铿锵动听的时候,背后就会响起来一片隐隐的窃笑声,是尸位素餐的闲人们在指指点点,冷嘲热讽:明明也是名门公卿家出来的公子,幸能立足于朝廷,荣光加身。看着堂堂正正,可惜啊,才疏学浅难以论道经邦,德薄能鲜不足燮理阴阳,只能捣鼓一些无关紧要的杂务云云。
不过纳兰枚是从来不会在意这些身外浮议的。鼓唇摇舌,庸人也只能如此了。
他只是继续做着自己的本分工作,不动声色地整合朝政,全神贯注于维持住东魏的运转——可是,当他要更进一步时,那些闲人却愈加得寸进尺,居然敢开始暗中给他下绊子。他一个已经应付不暇,加上太上皇又对他日渐生疑,迫使他处处掣肘,举步维艰。办事效率不断下降,纳兰枚渐渐有些不快,而朝中的党派关系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他若想面面俱到,就要费心费力去周旋协调——你以为他要苟合取容、俯就世俗?
他懒得在这上面耗时间。
谁也想不到,看起来那么安静平和、与世无争的一个人,竟也会不惜破除情面,冒天下之大不韪——第一步,就是先把碍手碍脚的太上皇与皇帝都打包送去汤泉行宫。反正,经他审理的奏本往往完美无可挑剔,再装模作样地呈递上去,等同于把时间白白浪费,迟延决策的实施;然后,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又以铁腕镇压下那一堆蝇集蚁附的小人。此事过后,内外臣僚无不震撼,自此拱手听命。
庙堂成为他一人之庙堂,高掌远跖,所向必利。
奉瑾问他为何,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他以前对权利朝堂万般鄙弃,只希望可以脱离世俗不染一尘……如今却主动一头扎进去,奔忙于朝门阶阁之间,还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一无所得。
但是,他无怨无悔。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多亏了那一只信鸽,他跟大哥即便远隔千里,也能事事计议,严密而行。他知道了大哥目前处境尚安全、梧城的兵马部署和军情虚实,以及,朝阳公主的真身……大哥道:“子修向来刚强,一旦性急容易脱离计划,此事暂时还是先瞒着他为好。至于叛军兵势虽盛,然人心不齐,不过是对朝阳有所图谋,聚若鸟兽,不足为惧。我本欲与他们陈说利害,加速离间,但阿赆看守我甚严,难以行动。”又隔了一段时间,信中的话变成了,“我劝不了她,她越陷越深了。若真是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子息,你要做好开战的准备。”
纳兰枚依言开始筹备大战。
独揽大权,做什么事都容易——发展经济,筹集军资,在旁人看来,他事无巨细都控之于掌是为贪恋权势,其实,他不过是怕旁人不及自己尽心。那些琐屑的文案工作,背后支撑的是整个前线的胜利保障,他日夜操劳,就是为了精准调配粮秣供给,统筹后勤工作,好让在前线的二哥能安心征战。
当他收到大哥的密信,怀疑叛军可能会乘机袭后时,又决意孤身前往西晋求助,朝廷上舌战群儒,说服西晋国主应邀来援。这二十万西晋兵,正是太子在密信里交待的“御敌万全之策”。后来他领着援兵快马加鞭,刚好赶回东魏国都。所幸之前布置的一万禁军为皇城牢牢地封住了敌方的攻势,国都才能撑到他从西晋回来……两军合力击退了叛军,方成功解了围城之危。
谁能如他早慧,生就一片冰心,轻轻一瞥便觑破了红尘,明明超乎尘世,偏要将自己交与庙堂,一脚踏进来搅动人间风云,惟愿倾尽一己之力,拂拭一方净土——可敬?可叹?
“我自囚庙堂,岂是为贪求富贵呢?不过是眼见世道艰难,生灵涂炭,于心不忍,想要为之略尽绵薄之力罢了——阿赆,二哥送你的鞍鞯,你不会骑马,可以不用。但是我送你的策论,同窗十载,你怎么就不知道要经世致用呢?”
奉瑾嘴角颤抖着,终是凄然一笑,她道:
“从前我看三哥哥总是沉默,以为你不懂,却原来,你只是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