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瑾所料不差。那边的况知归顾忌着这公主将来很有可能会变成他嫂嫂,故而一路都是小心翼翼伺候着地押送回营。没想到人一进到牢里,公主就趁着解缚的那一刻触柱自尽了,义无反顾。倒地时,眼还圆睁着,满头是血。
况知归又惊又怒,瞬间想通了自己抓了个假公主,顿时气噎塞胸。连饭都没吃,转身又领着那三千铁骑如风驰电掣一般杀了回头。
日落时分,雁门关前。叛军因刚吃了败仗,士气低落,正在闭关自守。况知归等人刚到城下,果不其然又在城上看见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戎装公主,倚在城垣上,低下头,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况知归怒火中烧,持缰的手猛然攥紧,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了“卑鄙”两个字。真是无耻下流,居然自己躲在幕后,却叫另一个替身代她上阵赴敌,盗得勇战之名,又顺便赚取人心,好图谋不轨——简直龌龊到了极点!
他素来光明磊落、视死如归,不屑这等小人弄鬼之举,直接执策指城,破口大骂。那三寸不烂之舌,道理明白,夹杂恶语滔滔:要么继续当缩头乌龟,要么就出城单挑,直骂得人肝胆俱裂,耳不忍闻。
雁门关一片静悄悄的,没人理会他。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嗓子发干也不能自拔,又指使下属紧接着挑战,誓要跟叛军决死沙场。
一连半月,日日来骂,雷打不动。
隐藏在珠幕后的奉瑾每回听着下属禀知的时候,非但不怒,甚至总是噙着浅笑,有些隐隐的得意。彼此久别多年,此刻隔着一座城,昔日二兄尚且蒙在鼓里,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浑然不觉……
她虽隐藏幕后不能亲眼看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不过根据下属的报告,她也能想象得到他在城外搦战的场面。这倒很符合二哥哥嚣张易怒的作风。想到这儿,她便觉得自己更胜一筹。
公主不慌不忙,安若泰山。她当然有引以为傲的资本:手中拥兵百万,想要击溃况知归那三千人还不就跟风卷残云一样?二哥哥真是一如既往的狂妄不自量力……不过,她自认为心存仁义,不愿叫况知归兵败难堪,故不许诸侯出战;料想况知归远道而来,等耗尽粮草他自然也会退走了,便一直耐心地等待。
只是日复一日听着二哥哥的辱骂,什么“据着险要缩头不出,令人耻笑”云云,持续了大半个月,奉瑾心里逐渐烦了。
根本还是因为一点少年意气吧,尤其是她这样身份这样性情的女孩儿,最不能容忍他人轻视……并且这轻视的源头还是昔日尊敬的二兄——最终,还是如二哥哥所愿了。奉瑾撤销了之前“坚守勿战”的命令,接下了况知归的挑战。
听说况知归大喜、相约决战之后,梧城内的奉瑾开始调遣一些她认为合适的将,配上数目差不多的兵。一为约束军力,二为避免背上恃众欺寡的恶名。令他们出城,跟况知归等人周旋沙场,一较高下。
双方排兵布阵,斗引埋伏,竟也旗鼓相当。害得奉瑾完全忘记了之前的顾虑,一度沉迷这个游戏,还玩得相当开心——其实,类似的战争谋略,无论是况知归还是她,以前都曾经在夷吾山上演练过了无数遍,尔虞我诈各种倾夺都烂熟于心。只有他们自己,才配做彼此的对手。
然而况知归却越打越觉得不对劲,在对峙的时候,他总是奇怪于为何自己的兵法总是会轻而易举被对方成功预判,心里甚至有过一瞬惊悚的猜想:这公主到底是人是鬼?不过,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互相试探,他也开始意识到,在外征战的“公主”的确是个假货,真正的公主智谋具足,却是运筹帷幄之中,从不轻易露面示人。随即感到略微的庆幸,既然她真身是个弱质女儿,纵有再多诡计,也仅限于在幕后指挥罢了,相比起可以亲临战场的自己,赢面就小了很多。
况知归恍悟之后,意气风发,他充分运用自己的优势,尽情驰骋疆场,整个人都化为一柄绝世利剑,气势强盛地攻过来。半月之间,他不断削弱着叛军的兵力——他就是算定了对方手里没有比自己更强的大将。公主有再多替身,调教得有多顺心,终究都不能完全替代本人,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迅速做出合宜的反应。说到底,一个人布置的战局,总要亲自出马,才能收获最大成效。
那是打得塞北天昏地暗的一场仗,渐渐地,奉瑾面对着势若战神百战百胜的况知归,也变得束手无策了。这个道理就跟你指挥再多的猪狗如何排兵布阵,它们都不可能打得过一头猛虎那样。她单靠设谋用智,已经不足够力挽狂澜,就这样一直被他步步压逼。形势开始变得对公主这边不妙。
明明知道可以怎么赢,偏偏下属能力不足,导致屡战屡败,奉瑾怎么可能不怒?这下她对这个游戏可算是彻底失去了兴趣,甚至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再加上连战不利之后军心隐隐的变动,她不得不忌惮起来。不久,她便恨恨地写了封止战书命人用箭射下城去,要制止这场闹剧了。
这一场激烈而短暂的角力到此结束,雁门关又恢复成了以前那个默不作声的自闭状态。
况知归拔出那支箭,将上面戳着的止战书一字不漏地看完了,随即将书信攥成一团扔火里烧了。他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你乱我大哥的锦绣江山,扰我三弟的云中清梦,居然挨挨蹭蹭一阵就缩回去想完事了?我告诉你没门!于是故技重施,又使人到她城下辱骂搦战,试图激她再度派兵出战。
后果就是,在那一段闭城时间中,远在内城的奉瑾、元睢二人,只要一坐到外庭,就无法逃过那自远处传来隐约的高昂激烈、百般辱骂之声。
终于有一日,奉瑾掏了掏耳朵,脸上有一闪即逝的阴暗,不悦道:“二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我明明都让人喊话说不想打了,他还不听,日日来骂我。”
元睢面不改色,就好像没听见一样。奉瑾不得回应,自讨没趣,也撇撇嘴不言语了,二人继续于棋盘上飞白走黑,计算争夺。
棋是好棋,玉色黑白分明,触手生温。双方争衡之下,此消彼长。
元睢看似平静,其实内心终究顾虑,心神难定。奉瑾趁他不备,在总隘上落了一枚黑子,正安在精妙之处上,立刻形成了对白子的包围之势。
奉瑾得意地一笑,宣布道:“大哥哥又输啦。”
元睢无言。这时,城外的辱骂依然在继续,回荡在二人的周遭。若换了平时,奉瑾完全可以置若罔闻了,可是现在她盯着面前的这一局棋入了神。自己又赢了,轻而易举的。可是,大哥哥再怎么心不在焉,也不应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片甲不留吧——说不定,只是懒得理会自己的无理取闹,故而敷衍了事。
奉瑾的目光突然间就有了一丝寒意,她抬起头望向元睢,元睢的情绪依旧平淡,并无半点起伏,一如他昔日静止的琴弦。此刻他默然地自动将棋子一枚一枚地恢复原位——好像真的是心甘情愿要重开一局似的。
外面的辱骂声不绝如缕。
奉瑾微不可闻地呼了口气,做出愉快的表情来,伸手止住了元睢的动作:“只有输赢多没意思啊,我现在要加一个惩罚。”元睢下意识地扬起眸凝视着她,她却移开了目光,扭过头去唤了一声,“十七”。
之前那个黄衣侍女突然出现,低眉顺眼地跪伏在公主裙下边。她身手不凡,步履无声,始终背对着元睢,好像有意无意地藏着自己的脸。
奉瑾并未察觉这微妙的一幕,她现在一门心思都集中到了报复上。距离上回跟况知归对决已经过去了很久了,她怕吃亏,一直坚守不许出战。可是躲得多了不是显得太窝囊了吗?她平生是最不愿委屈的——毕竟一时韬晦而已,又不是完全打不过,怎肯忍气吞声?干脆就借着这个机会,跟二哥哥再重温一遍上回的游戏……顺便气一气大哥哥。
她这么想着,益发精神抖擞起来,好像得到了什么奖赏,慢条斯理地吩咐侍女道:“你等一下替我传达蒙启将军,让他带两千人出城去会会况将军。”她瞟了瞟依旧不发言的元睢,想了想,声音再度扬起一点,“把他们引开了,再另外派五百人绕到他们营地后面去,把他们的粮草都给烧了。”
元睢听了,心里顿时一颤:塞北荒凉,物资本就匮乏,又值穷秋,这粮草一断,后果实在不堪设想。他不由得正襟危坐,眉头深深蹙起,果然加重了语气:“奉瑾。”
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动。她知道,琴弦被拉开了,发出急促铮然的长音。
公主回眸过来,整个人都那么容光焕发,仿佛这战事也叫她跟着兴奋了起来:“嗯啊?”
元睢的脸清俊苍白,眸光沉沉地凝望着她。自被俘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为军事开口:“你这是要置子修于何地?”
奉瑾不慌不忙地挥了挥手,那叫做十七的黄衣侍女便静静地退下。而她侧身坐在花丛里,托着腮笑了:“我只是教二哥哥饿一饿,下回叫骂不要再这么大声,免得让大哥哥您担忧分心。”
秋菊在风中簌簌拂动。塞北的沙地甚是贫瘠,奉瑾特地从沙子深处挖出了黑壤,用来种菊。她对这种黄花极其痴迷,夸赞它是“铁骨金心,我花开后百花杀”——也许,她是骄傲地将自己的际遇代入其中了吧。此刻她在丛中笑,一双凤目闪动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不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言谈间益发有一种“决胜千里之外”的气概。元睢却只感到惨然,他侧目看着这个最近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少女,全然无法重温到多年前的亲密感。两人相向而坐,中间隔着一方棋盘,却好似距离遥远,对弈山河。
他脸上依然毫不改色,冷声道:“夫子教你兵法,决不是为了让你成为今日这样的人。”
奉瑾挑了下眉,好笑地重复了一遍:“夫子?”她整顿衣裳,转身直面这太子,眼神灼灼,“我为达目标屈身在这个不毛之地,虽然风刀霜剑、施谲用诈,亦问心无愧。又何惧于外人?”
逐鹿谷内,尘土飞扬。时隔已久,况知归终于如愿,又一回跟叛军开战,而且这次的对手非同寻常,乃是他父亲况大帅昔年的旧部——赵下霜将军。
赵下霜这些年镇守塞北,渐渐同京都故交少了联系,但是两阵对圆之际,况知归还是一眼将他认出来了。他本就性如烈火,得知故旧长辈弃明投暗,更是气得发指目眦,扬言要与赵将军单挑。双方出马追出二十里,况知归一柄玉龙剑挟着汹汹怒火,处处夺向赵下霜命门。战不数合,最后凛凛一剑,直接把这沙场上的老前辈给逼得坠下马去。
赵下霜摔倒在地上,头盔被拨飞。下一刻,况知归的剑也随之指向了他乱蓬蓬的白发,临时一顿,终究没有再刺下去。
只见赵下霜突然抬起头,用他那残缺了三根手指的手,颤巍巍指向了况知归的后面,也就是南方。况知归恐其有诈,不曾分神回首,刀锋更是一刻也没有离开它的位置。
赵下霜满脸都因为这明显的猜忌颤抖起来,那被风霜侵蚀得几乎睁不开了的老眼中流下一滴浊泪。他嘶哑着嗓子,断断续续道:“一根手指……满门妻儿……我没有办法。”突然挺起身将脖子一送,玉龙的刀锋瞬间漫开一片血雾。
赵下霜死不瞑目,背对着叛军人马的一方,缓缓倒了下去。看起来,就像是被况知归给刎的颈——成全了谁的忠烈?
况知归惊呆了,见前辈慨然赴死后,那手指仍倔强地定定指向自己后方,他终于下意识地拨马转身,回头看了一下。
背后某个远处,浓烟滚滚——那是己方粮仓的所在。
奉瑾将身子前倾,慢慢逼近了元睢的脸。
她的气息突然侵略,元睢怔了一下,心底微荡。曾经的小四弟如今完全变了模样,作一身女儿装,眉眼俱是兰麝香,令他一时恍惚,都忘了要及时躲避。
奉瑾的眸光如梦般幽深,手指点在元睢的额头上,沿着棱角的线条缓缓移动。
额头,是元睢身体上最异常的一部分。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天生日月角隐起,状如龙角。元赫曾经端详他的面相,结论道:“睢儿奇骨贯顶,若龙之额,将来必为承平明君”,之后不久,他就被立为了太子。
奉瑾指尖一停,似笑非笑:“可见元家纂位自立,也并非完全心安理得,不然也不会怕被天下后世议论,而非要将你的面相跟龙扯上边……可笑,好像这样舆论就能证明你们元家是天命所归一样。”
她语气讽刺,“那么多人觊觎在我周围,你说,我怎么可能轻易认输呢?”
元睢闭上了眼睛,额头上的“龙角”也跟着隐隐动了一下。良久,再次睁开,平静地迎上了奉瑾挑衅般的目光:“我并非轻视你女儿身,你从小便超群绝伦。我最不能容忍的,是你心术不正啊。你兴兵作乱,东魏兵革不息,害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你口口声声说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却以一己之私扰乱社稷,与民离心。就算你最后真的赢了,也是名誉扫地,重蹈你父皇的覆辙。届时民怨沸腾,你骑虎难下,比今日兵临城下的形势更要困难千倍、万倍——你真的自信可以一直笑下去吗?”
他道,“阿赆,休要狂妄。”
这一番话,令得奉瑾原本笑意盈盈的脸,瞬间变色。她霍地起立,一言不发,只是两眼狠狠盯紧了他,瞳仁中射出的冷光,如针般直刺他的心。
正在这时,那黄衣侍女十七再度出现在菊丛中,远远地冲着公主急急打着手势——十七并不怕担心打扰公主,因为公主是个认真负责的棋手,她不怕听到坏消息,只怕属下不能及时禀报事变,会害她措手不及。
元睢自然看不明白十七想要传达的意思,然而奉瑾侧头瞟了一眼,就蓦然转身,离开了这个开遍秋菊的庭园。
奉瑾走后,元睢看着面前一场棋子残局,突然觉得好笑,但是勉强想要牵动嘴角,却又满心冷漠。
他近乎怜悯地想,是互相折磨呢。拨弄了一下棋子,半晌,又觉得悲从中来,不堪重负似的闭上了眼睛。
是啊,他家就是乱臣贼子。
虽然是替天行道,终究难免纂窃之名。
况知归前番搦战,看似血气冲动,实则别有预谋。他早前叫阵,不顾一切将叛军激出城来,一边与其交锋,一边派人暗中绕路袭取了梧城后方的粮仓,抢夺了许多车马器械,实在搬运不完的,就给一把火全烧掉了。
况知归甚是得意此计,只是后来待他在战场上回过头来发现自家后营也被偷袭了之后他就笑不出来了,又恨又怒。一是恨自己远道而来,粮草本就转运艰难,若是难以为继,只得被迫退兵,无功而返;而二是怒公主狡诈,居然恰巧跟自己的算盘打的一模一样。
尔虞我诈,结果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