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贝尔,我饿。”
这是六人路上听到次数最多的话。半小时一次,和闹钟似的。
莱贝尔滚圆的眼睛翻着,他掏出压包底的粮食拿在手中。鲁德的目光追着他的手从包中伸出,双眼如晶亮银钩地持续盯着。
莱贝尔被他看得发毛,他觉得如果食物下一刻进了自己的口,鲁德会扑上来从他嘴里掏。或者更惨,鲁德会张口啃上他圆滚的手指。
蓝凌何觉得莱贝尔果真是老好人,竟都能被鲁德占便宜。她想用自己的能力给鲁德造点吃的,可想起她忙活了半个早上也弄不出些像样的食物,让雪集干干等了两个小时。她的心情不由得低落,兀自叹了口气。
鲁德拿着从莱贝尔那里横刀夺爱要来的食物,又凑到碶会长身边,滴溜溜的黑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央求道:“会长,我累了,腰酸背痛,帮我消除疲劳好不好?”
会长笑嘻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鲁德刚心中大喜,却感觉手中一空。食物进了旁人的嘴。
鲁德耷拉着尾巴,可怜兮兮地转向阿伦戴尔:“你能改改我的时间不?让我觉得眨眼即到?”
阿伦戴尔给了他个精神矍铄的大白眼,视其为移动的饭袋。
鲁德又看向一原祭,一原祭打着哈欠,困得生无可恋,唯有脚下在不停地迈步。
他终归是不吭声了,踢踏踢踏地跟在最后。
阿伦戴尔见一原祭困得一步三晃,不知他是真累还是犯懒,便凑近问道:“你没事吧?”
一原祭努力撩起眼皮,声音酥软道:“我的状态很差,你愿意背我吗?”
“很差?有多差?”阿伦戴尔问。
碶会长插了一句:“再差也比你长寿哦!”
阿伦戴尔撇了撇嘴:“原话奉回。”
莱贝尔突然好奇道:“一原祭会长,你究竟活了多久?”
一原祭一愣,心说:好问题。
他六百多年前被迁移到四方大陆,在这之前他当了三十三年的血祭祀,再在这之前他四处游荡大约几十年,再再之前……
不行,这样永远也想不清。
一原祭的之所以有“血祭祀”的传奇,起因是他的能力——
他记得自己的前世。
虽然就和九十岁老者回忆幼童之事那般朦胧,不过大体印象是有的。他甚至记得前世的自己依旧不老不死,最后寻了个神奇至极的死法。
他于是换个角度,试图回忆前世的自己死时是何年。
一原祭蹙着眉冥思苦想起来,身子忘记打晃,困意不翼而飞,脚步飞快。
阿伦戴尔见其这副模样,轻哼一声:“我真是自作多情。”
蓝凌何笑道:“没事,早就习惯了。”
阿伦戴尔一副“你不怼我不会掉块肉”的表情。
而就在这种,鲁德惊喜地叫出声:“出口!”
果然,通道口若隐若现,六人开足马力走完最后一小段路。阿伦戴尔打开出口,碶会长一把没揪住,鲁德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蓝天白云!新鲜空气!
久违的碧空胜景让他乐开花。
但随即觉得哪里不对。
他脚下腾空,“嗖”地掉了下去。
为防止空间通道开启时被误入,自家的通道在敌方那端总是悬空的。阿伦戴尔这一路强调过多少次,鲁德便忽略了多少次。
故此他直线下坠,阿伦戴尔甚至有点心底暗爽。
碶会长双手抱胸地围观,不吭声。
一原祭背着手,感叹道:“哟,够高的啊!这得有两百米吧。”
莱贝尔看着这三个作壁上观的,对他的未来队友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蓝凌何随即要去救鲁德,可她刚一起手,便看到鲁德自己停在了半空。他学习着松鼠高空坠落时抻开四肢的姿态,飘飘悠悠地落了地。
于是蓝凌何随即让剩余四人相互搭着,一起转移到地面。
此地乃皇城,皇城的核心区域是绵延千里的皇室建筑群,其大门便在六人眼前。
厚重如磐石的赤金大门,亮芒似临近黄昏的艳阳。过十米高的门柱有荆棘般的纹饰盘桓其周,威严庄重。目光上台,清一色的金色房檐腾跃绵延,层层叠叠的建筑缓缓攀高,金光滔天。视线的最高处是勉强可以望到轮廓的八角高塔,肉眼无法看清塔顶,稀薄的雾气将其笼罩,昏黄中隐隐让人不寒而栗。
六人刚到不久,大门缓缓打开,走出个随从装扮的中年人,面目温和,穿着十分得体。
“各位请进,我来为您领路。”他欠身施礼,右手摆向门内的方向,待六人进入之后仍然深深鞠躬,双目直视地面毫不僭越。
一路经过主干道,四下无人。
妙不可言的园林景色、金辉向日的雍容气象,若是做一游览胜地,足以让游客乐不思归,景区人员赚得盆满钵满。但此处是皇室当之无愧的住宅与办公区,若普通人胡乱闯入,交出命算是轻的。
蓝凌何的视线始终倾注在高塔之上。
宝塔有六棱,八角半透明,泛明黄,褐色的外壁缀金雕与琉璃彩绘,使整个塔身充盈于光幕之中。由于镶嵌的不规则,通天之塔从每个角度视之迥异。
中年人躬身行礼:“请诸位沿路至塔下,自有人接待。我先告退。”
他说罢便弯着腰向后退,完全没有抬头正视六人的打算,恭敬至极。
碶会长翻了翻眼睛:“累不累啊。”
阿伦戴尔眯起眼睛:“估计这是他们对待六级能力者的习惯。”
一原祭不以为然。
六人继续往塔底走去,距离近了,加之青云散去,这才隐隐辨认出塔顶。
引入云端的半圆形穹顶,燃烧着橙黄的明光,哪怕在白日之下也耀眼如第二轮太阳。它热切却不火热,肌肤不会被其灼烤而生汗,因为其波动并不是传递热量的红外线。此波动频率更高,让人的精神力几乎与之共振,唯感心头炙热难言,宛若脑中烈火连天。
阿伦戴尔望之,双眉紧锁,呼吸剧烈而出现紊乱。
蓝凌何见其异样,便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阿伦戴尔努力维持面色不变道:“三年前,审议团抓到个从异大陆转移而来的探子。爱尔莎查看了他的记忆。此人被本不愿来四方大陆,但被要挟,若是他不去便要成为某个大人物的‘灵魂附属’。在他的认知中,那是比血祭还要恐怖数倍的存在。”
“‘灵魂附属’是什么?”莱贝尔问。
“是个不平等条约,可以关联两个精神力及其容器,弱的一方作为强者的补给。如此一来,大的容器一有亏空就会不断从小容器汲取能流,直到弱者处于生与死的阈值。”
“等于是——无需接触的能量补充?”
阿伦戴尔点头:“双方一旦缔结契约,精神力相通,便有无形的联结用以过渡能量。”
碶会长听之,面上肌肉抽搐几下,撅起嘴,很是不满意他们这种远距离能量叠加包的操作。
比自己的力量迁移……嘛,厉害那么一点点。
莱贝尔粗嗓子地问:“这么说来,如果强者容器的余量比较少,契约不就逆转了吗?”
“这种情况基本不会发生。比如说五级者和四级者,在五级容器消耗到四级的过程中,四级力量就已经被消耗殆尽。况且,五级者大可释放些许自己的力量,继而这部分力量便会从四级能力者的身上抽提,随随便便就能让弱者濒死,甚至生不如死。”阿伦戴尔目光一肃,“你们都知道力量将尽是什么感觉。”
蓝凌何眸光一颤,她记得自己在模拟战时的浑身剧痛,也不会忘记在空间通道被冰封时的绝望。碶会长和莱贝尔也表情微沉。
鲁德大心眼地摇了摇头。
一原祭则对他们说话置若罔闻,尤是自有心事。
阿伦戴尔停顿片刻,继续说:“不过‘灵魂附属’本身是公平的,会给强者完全优惠,但不分谁为强者。异大陆的小部分家庭甚至会在兄弟或姐妹一出生时就为两人绑定契约,两人自小开始竞争。如此往来,终会诞生出唯一的继承人。”
蓝凌何问:“那与这通天之塔又有何干?”
“缔结‘灵魂附属’者,便是塔主。”
一原祭面色陡变。
莱贝尔料得此行艰险,却想不到是自投罗网,尤其是自己,居然主动往火坑里跳。他的圆脸上挤出惨白的褶子,如同新鲜的包子。他用露馅般的声音颤抖着问:“你们都是六级中上吧,就算缔结契约也需要七级者,所以你们可以不必担心。但咱这个五级下的岂不是……”
鲁德拍了拍他的后背,触感湿漉漉。他安慰道:“别担心,我才二级,总会给你垫背的!”
莱贝尔更加愁眉苦脸:“二级,谁稀罕你当契约者?”
“也是哦,”鲁德挠挠头,“没人愿意要我哈。”
莱贝尔用厚实的手掌“啪啪”地拍拍他,委实有难兄难弟之感。
阿伦戴尔道:“莱贝尔,不管有用没用,我建议你先备份。”
莱贝尔顿悟,赶紧丢出两个分身,蓝凌何瞬间将其转移到一公里开外,他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六人来到塔下,已然有一黑发少年在塔底相迎。
他长眉细目,薄唇削颊,看起来文绉绉的,身材很是纤细,甚至有些弱不禁风之感。少年含笑迎上,热情道:“欢迎来到通天之塔。我名为森覃,是殿下亲率部队的一位统领。请随我来。”
他满面春风地带路,虽然是五级下能力者,但走在四位六级的敌对者之前却毫无慌张。双手背后,迈着款步,不紧不慢。
进塔。
塔的底层没有窗户,借八盏明灯以照亮。灯光昏暗,眼看就要熄灭却始终亮着。墙壁玄黑,两侧墙下各有镇塔之物,东为铁剑,西为青石。塔底的中部是八根约有两米直径的黑漆巨柱,围成一圈。其间是足能容纳百余人的平台,即搭载众人登塔的升降台。
领队的森覃首先迈上平台,示意众人其上安全,继而躬身一笑:“诸位,请。”
六人站成排,平台缓缓上升。他们这才发现升降台竟是全透明的,可以毫无阻碍地看清脚下。
一原祭略微皱眉。
通天之塔的一层全部为红棕色的装潢,无论是地面、墙壁还是装饰皆用同种颜色,只是偶尔的嵌金令人分得出轮廓。
试想,若是整个房屋从里到外、从大到小皆以红木本色为料,听之奢华而排场煊赫,但实则赭色呈诡谲叠加,毫无美感。此地的色彩强烈而震撼,但予人黏腻之感。赤褐的染漆似乎从屋中流淌,慢慢揉到胸口,化作心房的包浆,胸口登时沉重。
这是第一层。
他们搭乘升降梯继续上行,来到藏青色的世界。
如覆盖夜色的一望无尽的密林,如青天下静无波澜的死海。他们似在早已布置好的深海底漫步,彳亍而行、一步一陷。又仿佛在夜风中游荡,被什么拉扯衣角卷入风眼,可耳际略过的只有沉寂。
睁眼闭眼,色彩之浓不变。这颜色可以渗透皮肤,全方位地再于心上裹一层,包得致密,硬化凝固。
这是第二层。
上行五六层,每层皆纯色,厚重而密不透风的纯色。
稠密的深色渗入肌肤,从每个毛孔扩散到体内,而后滞留、积郁、阻塞。四肢变得沉重、缓慢、直至麻木。心脏被覆盖上层层桎梏,愈加沉重,愈发迟滞。
莱贝尔呼吸困难,脸色酱红,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鲁德也双腿打晃,身上坠了铅块似的左摇右摆。若不是碶会长拽着他,说不定就双脚发飘地一跟头栽下去。
阿伦戴尔身体无碍却不由自主地烦闷起来,摆出苦大仇深的脸孔,眸光凝重得几乎能喷人。
升降台极其通透,能径直望到塔底,一眼看透数百米塔身色彩的变化。
从粘稠的棕红到浓郁的墨绿,从汹涌的青黑到浩渺的藏蓝,加之如被浓墨调和的暗紫,无半点光线的纯粹的漆黑。
此种轮转足足经历了几十次。
鲁德瞳孔涣散,两腿酥软,乖乖站在原地打颤。
莱贝尔感觉不出自己的心跳,甚至忘记呼吸。
阿伦戴尔熠熠生辉的剑眉星目似被抹了灰霾,目光开始变得呆滞。
碶会长漆黑的眼底被染上扭曲的颜色,他仿佛看到过往,游荡在迸溅的鲜血中。
蓝凌何的胸口极其沉重,重得几乎所有心潮被齐齐掀起,化作九天巨浪,随后狂暴灌下,砸成千朵雪白的碎花。而一切波澜都被心上拘束的坚壁拢在其中,不得释放、只能愈演愈烈。
她抬眼看向其余二人。
森覃嘴边依旧是轻快的笑意,似乎全然不受影响。
而一原祭……
他安详地合着眼,似乎被这慢节奏的色彩切换哄地睡着了。
蓝凌何不得不说,见他如此倒是让人有些安心。
到达塔中部。
以某个高度为分界,深色骤然明亮。
蓬勃的新绿、俗丽的艳粉、绽放的橙黄、缥缈的蔚蓝,随性而至,目不暇接。一个个犹如爆炸般的艳色一次次袭击视线,炫得头脑没有半秒喘息,宛如置身于硕大无朋的礼花弹中。
他们的心想要碰撞,想欢快地跃动,可其重无比的包浆死死坠着,两股相反的力量拉拉扯扯、互不相让,搅的胸口阵阵恶痛,如同自我毁灭。
阿伦戴尔有些受不住,他垂下头,额角的冷汗映着花花绿绿。
碶会长看似平静,可安静脸孔正说明他不愿被提及的情绪已泄露,泛滥成灾。
蓝凌何面上带泪,深深呼吸,气息含着颤音,用气流去带动脉搏的起伏。
升至塔的高处。
就在他们认为这艳色的袭击将到尽头之时,深色与艳色交互出现。
“嘭!啪!”
一浊一清、一重一轻、一慢一快、一缓一疾。
“嘭!啪!”
在剧烈的交错中,心房收而不舒、张而难缩,内脏翻来覆去,如轻舟在暴风雨中逛荡,被海上厉闪炫得明昧不定。
“嘭!啪!”
撕心之痛、裂腑之痛,接踵而至。
他们想闭上眼睛,可不行。这颜色是撞进头脑中的,看与不看,身体的反应却丝毫不变。精神就像一根不断弯折的铁丝,被翻来覆去地揉搓,几乎能听到内部崩裂的声音。
崩溃与否只在一念间。
终于,升降台停在顶层。
没有任何颜色。
不再变幻的终点,失去质感、没有重量,这里归于虚无、象征永恒。
底层的浓郁一挥而去,只剩下无色的空间。五米高的墙壁上仿佛有透明的雕刻,在光的折射中幻化出形态。可那形状每次看皆是不同,因它本就空空如也。眼见之光怪陆离,实为脑中纷扰的假象。
透过无色的墙壁望天,天依旧纯净高远,可它的颜色淡薄得可怜。无暇的云浑厚得笨拙,看不清阳光的灿烂,唯有空茫。
人生之于黑暗,死归入虚无。
世间厚重转眼沦入往昔,人间疾苦、蹉跎岁月,皆一去不复返。
绚丽与浮华尽踩于脚下,大喜大悲、患得患失,不过黄粱一梦。
是啊,人是个脆弱的偶然。
个体的存在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不稳定态,其前、其后,才是恒久不变的常态。
世界与我何干?
呵呵。
前世有名,死后成神。
都是幻想!
不论多么热爱、多么美妙、多么绚丽的一生,也在时间的稀释中变得淡薄,化作陌生的空白。
人啊——
终弥散天际。
终裂解成自然的一部分。
什么都不留!
心头挨上最后一记重锤,崩溃成渣。
莱贝尔眼前一黑,庞大圆滚的身躯瘫倒在地,发出“咚”地闷声巨响。
鲁德愣愣地站在原地,痴痴地傻笑,合不上嘴。
阿伦戴尔目光呆滞,就像是身体中有什么离开,他一动不动,如一尊金雕。
碶会长露出前所未有的悲伤,过往的凄惨,罪孽的铁证,他倏而怀疑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更开始茫然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
一原祭依旧站在原地,呼吸微薄。
蓝凌何转过眸,那是没有任何生机的瞳孔,不带一丝色彩。她径直向前走,脚踏看上去空无一物的地面,惶然前行几步。
森覃双手背后看此六人,细目眼角上挑,嘴角勾得直探向颧骨,清瘦的面颊棱角凸起,笑得讥嘲而狰狞。
他讽道:“明知要来‘通天之塔’,竟然连一个精神系的能力者都不带,简直是送死。”
通天之塔的视觉冲击只是表象,其真正的威力在于“精神击穿”。
登临此塔,自视甚高者会被抹去价值而丧失希望,自卑自贱者根本挡不住这股冲击当场崩溃。乐观之人发觉自己的可悲,悲戚之辈沉沦到心灵的底层。愚者呆滞,智者垂泪,而没有个性的普通人,则是听之信之,忘却自己的名姓,落得任人摆布。
除去足够强大的精神系之人,所有首次到此的能力者无一得逃。这也是为什么“灵魂附属”契约要选在通天之塔缔结。
更何况为了这六人,力量效果被开至极限,今日的运作整整耗费去三年的蓄能。
不成功才怪!
森覃负着手,下颌扬起,要多骄傲有多骄傲。
他悠游自在地在六人间打转,目光在六条釜底游鱼的身上蹦来蹦去。而六人此时囿于己身,丝毫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森覃看灰头土脸的鲁德觉得没劲,看糊在地上如小山的莱贝尔觉得嗓中发堵,看阿伦戴尔觉得其一身闪亮扒下来可以卖钱。森覃又开始寻摸一原祭。他的表情很是安定,血色的眸子闭着,显出张清癯白皙的脸,给人清新俊逸之感,又隐隐缠着些勾人的情丝。
他转向碶会长,左看右看,见其原来生得如此英俊。净白的脸孔与黑曜石般的眸子,五官端正、神仪明秀,潇洒而有形,着实仪表堂堂。森覃不禁咂了咂嘴,回忆起方才见他时,那副嬉皮笑脸、晃了晃荡的半吊子模样,实在不知为何此人要如此糟践这好面皮。
他在五个男人间打转终是腻了,于是溜溜达达到蓝凌何身旁。
她正站定在平台的边缘,浅色短衣配深蓝的紧身长裤,显得身线紧致、尤为窈窕。琥珀色的长发散在背后,傍着白皙玲珑的面颊,温雅动人。森覃绕到她身前,只见她的眼眸微睁,瞳孔涣散如被浓雾障目。
森覃此前找到被耶奇罗救回的统领,与之谈起四方一战的始末。对方说起“意念控物”时颜色大变,原话是:“六骑士被压制得难有寸进,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五骑士被抢了剑,回路上英雄落泪。七骑士……唉,香消玉殒。”
森覃问:“那你呢?”
那统领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当时恨不得把一身甲胄扒下来,装个嫩,扮成学生躲在人群中。”
“哈?你不是精神系的吗?怎么和一捆废柴似的?”森覃眯起眼睛,很是不忿。
都知道“意念控物”是物质控制的集大成者,但她对精神控制一窍不通。更何况她终究是个小姑娘,精神的防线还能比钢板厚实不成?
“她旁边站着个七级的男的,我若是没事闲的吃饱了撑的去撬她的心——”统领一喟,拍了拍森覃的肩膀,“老弟啊,你也好自为之吧。”
森覃对他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一半。
毕竟现在蓝凌何是一个人,而且羊入虎口地进了通天之塔。
森覃十分想上个手,凭一己之力把这六级上的卓绝之人控制得俯首帖耳,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更想看这美如莲瓣的少女,如何睁着迷离的蓝眸,好生妖娆地侍奉他,什么姿势都来者不拒。
不过后者只是想想而已。
森覃正暗爽地寻思着,他宽大的衣袖突然绷紧,贴上手腕。他顿时一惊。
目光扫去,是蓝凌何伸出右手拽住他的袖口。
森覃兀地出了一身冷汗,心脏狂敲前胸。
她……有意识?
被她抓住……
会、会多惨?
他如装死的狐狸般屏住呼吸、身形停滞,目光紧紧盯着蓝凌何的脸。
可她瞳孔的焦距依旧游离于视线之外,表情空濛如烟。原来抓他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森覃这才松口气,便想把袖子从她手中撤出。
但森覃拽了两跩,扥了三扥,袖口依旧在她手中。那两个葱白细嫩的手指居然力气如此之大,紧紧薅着他的衣服,半点都没松动。
森覃急得脸都青了,视线又一次略过蓝凌何的脸,她毫无异常。于是他胆子也大起来,伸出鸡爪子般清瘦的十指便要去掰她的手。
还未触及,他突然听到一声轻笑。
“噗。”
森覃全身发毛,心头不妙之感丛生。
“你的力气……真的有点小。”她忍着笑道。
森覃埋着头不敢向上看,紧张感汇聚成铅块哽在喉头。他再看她细嫩的手指,觉得那比五骑士坚如鹰爪的攥剑之手还要可怖。
“怕了?”蓝凌何又问。
森覃口中泛苦。
突然有些想哭。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转那么久啊!
为什么不早点去找塔主大人回禀啊!
他缓缓抬起尖瘦的下巴,尬笑着道:“你……醒了?”
蓝凌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蔚蓝化作她眸中的旋律。
“醒好久了。”
森覃顿时觉得自己保持手脚老实真是大福气。
蓝凌何看他吓得衣摆“噗噗噗”地抖动,终于松开他,笑道:“通天之塔,上傍云端、下踞皇城,我算是见识了。领路的,何时请出与我们会面之人?”
“咳咳。”
森覃清了清发坨的嗓子,下颌抬起,面色青红交错,给了蓝凌何一个包含千言万语的眼神。
为什么你会没事啊!
啊喂!
这可是通天之塔!
进来一个倒一个,刺穿精神就如扎气球那般一扎就爆!
连皇帝都曾精神失守!
你你你、为什么好端端的啊!
莫非精神真的厚如城墙?被打薄了也还是钢板?
诶呀……
不要吓人好不好!
森覃的一瞥能传达如此之多的信息,连蓝凌何都觉得惊奇。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此塔给了世人一无所有的终结,确实让人心酸。不过哪怕零落成泥,化成灰尘,成了空气,活到最后什么都不是——”
她笑得温和,明如暖阳。
“还是有人会在乎我,一个就够了。他说不会变,这便是我的永远。”
森覃愣住。
就这么简单?
只要有一人在乎,便能让她诞生新的意念。
不过,要做起来绝不简单。
这是怎样的情怀?
低微却坚不可摧。
渺小但生生不息。
她的世界永远不会是一片空白。
森覃还没从震惊中回转,突然身后传来哈欠声,有人软绵绵地道:“统领啊,你转了这么久,倒是给我们领人来,瞧给我困的……”
他森覃迅速回眸,正对上一原祭慵懒却鲜红如血的目光。
一抹红芒看得他血脉喷张,热血涌入大脑,灼热得模糊了视线。
他突然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或许是听说过。
在某个很古老的记载中……
一原祭见他发愣,上前几步把手指在他面前挥了挥,森覃的目光乖乖地随之左摇右摆,就和着魔了似的,两个眼珠一左一右,竟然无法同步。
一原祭翻了翻眼睛,没好气地道:“废了。”
他转而对着蓝凌何道:“你去把那四人弄醒,方法很简单。”
“你说?”她好奇问。
一原祭故意把声音压低,防止四人听到他支招:“一人掐一把,指甲往肉里掐,哪儿疼掐哪儿。那个胖子,一下不够就三下。”
蓝凌何有些犹豫:“要不你来?我……下不去手。”
一原祭摇头:“别啊。我力气哪儿有你大?刚刚你捏着他的衣服,他都快崩溃了都撤不出来。你不上谁上?”
蓝凌何的脸又是一黑,但她随即意识到什么。
“你瞧见了?这么说,你刚刚都在装样子?”
一原祭轻笑:“彼此彼此。”
蓝凌何饶有兴趣道:“那好,我去叫人,不过你偷听了我的心里话,也不能一毛不拔吧?”
一原祭伸手抵住下颌,头歪着压在手上,尤是一副睡不醒的懒样。
“心里话嘛,没有,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不中招。”
“为什么?”
连失了魂儿的森覃都抬起头。
“这塔——”
一原祭无所谓地道。
“我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