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这块灵牌是...？”
约去半个时辰，武孙玉兰终觉手臂酥麻，这才稳稳的将白邙放下，仍旧是严严实实的遮盖上了被褥。她端起床边已冰冷的汤碗，缓缓置于炉前放下。
只是她这一仰头间，才见着这木屋偏西头的墙壁上，悬挂了一木格。格子里装着香炉，和未燃尽的檀香。
寻常人家，有些灵牌灵位，悼念祖先和逝者，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武孙玉兰看到这块黑漆灵牌，却是异常的惊讶。不禁靠近了看了又看，看得仔细了，才不由转头，朝屋外的老妪连忙问道。
“亡夫竹清风之位！”
老妪于门前悄然转身，听见武孙玉兰道出这几字时，才缓缓拄杖行至前来，挤了挤面容，瘪嘴笑道：“这是我夫君灵位，小丫头，有何不妥？”。
“晚辈想请教一下，竹清风，曾可是轩龙庄上庄主吴玄策所收养、如今为轩龙庄四大护庄之一的那位前辈？”
武孙玉兰一言问道。
“你认得他？”
老妪听完，不胜惊讶，连忙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到武孙玉兰面前，注视着她问道。
气氛忽然显得肃穆。
武孙玉兰像是担心自己已有冒犯，因为她抬头时，分明看到这老妪神色紧张，那斑驳的面容微微颤抖，就像是千丝万缕写在了脸上的过往。
“我从娘亲口中听过竹清风前辈的名号。”
从未知老妪一听到自己识得竹清风时，会变得如此惶恐不安。相隔数尺，武孙玉兰便能闻见老妪气息短促，握着长杖的双手，亦变得巍巍颤颤。武孙玉兰见到此状，便稍稍变得谨慎，不敢再高声，只怕是有失言，惹恼了她。
“你母亲...？她是何人？她如何识得我夫君？”。
老妪忽然一把抓住武孙玉兰的手，瞠目间，厉声问道。
“老前辈莫要误会。”武孙玉兰见状，连连缩手，惊道：“前辈可识得号称“半丈绫”的轩龙庄护法——菊东篱？”。
“自是知晓，这又干她何事？”老妪急道。
“我父亲数年前，弃下我与母亲出走，便一去不归。母亲外出相寻数月，终是见着了父亲的踪影，但他已在某处与一位女子相守，不愿再归。后来我母亲多番探听，才知晓那女子便是昔日轩龙庄护法菊东篱之女——菊倩昕，于是母亲气急败坏，直至轩龙庄与庄主吴光清大骂，骂其驭下无方，可当吴光清遣梅兰二老与母亲去寻菊东篱时，却发现她与我父早已不在原处，舍下房居，不知何往。我正是从我目前口中得知前辈名号，自小便听母亲念叨，故铭记心中，不想今日见着竹前辈的名字，所以才有一问，还望老婆婆莫要见怪。”
老妪听完，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松开武孙玉兰的手，武孙玉兰连忙退后几步，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上下瞄了几眼，嘟起嘴来时，又道了一声：“脾气古怪，真是没轻没重，弄疼老娘哩。”，随后又连忙跑到白邙的床边，十分警觉的望着老妪。
老妪先是一声短叹，拄着杖子在房中渡了几许，像是在思考什么，或是说在回忆什么，而后只驻步庭前，直看着门外呆了许久。
一陇白丝如霜潮，耳鬓如雪，岁月催人老。
老妪忽然哽咽，这一双深深凹陷的双眸中，已隐隐闪出了泪花，淡薄红唇、胭脂水粉，仍是掩盖不住满面深纹。
“嘿，老头子，你在这灵位上一晃三十多年已去，却总还有人记得你，也算是种福气吧！”老妪苦笑，随手关上了门。
“惊扰到你了，孩子。莫想，你也是不如意，教道出你与母亲这些盼人不归的往事，来释与我听，可我老婆子一把年纪，仍旧对他是处处上心。”
老妪抬额微笑，亦靠着武孙玉兰，在床沿上缓缓坐下。
武孙玉兰听到老妪这番话，念及一些与母亲的旧事，总归双目一沉，略有几分失落，面上亦黯淡了几分。
“三十九年了，老头子离世三十九年了，可我老婆子每每想起，恍如昨日。我伸手，好似还能摸到他那张英俊不羁的脸庞，闭眼，仿佛就能看到他站在那阑珊处，对我回眸一笑。”
“如今他还年轻...可我，却已老去了。”
老妪轻叹，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悠然落下。武孙玉兰注视着老妪的眼眸深处，迷离深邃，随着老妪的话语，似乎亦隐隐看到了一部尘封的往事...
“我本是孤独冢的嫡系传人，自小便在那茂陵里习武长大，在我的世族祖训里，世代都是为武帝守陵为职责，父亲生下我不过几年，便遇难身亡，未留男丁，我便成了唯一继承家训的人，二十多年来，都只在那方寸的坟冢里生活，从未出过陵界半步。直到我母亲去世后两年，我再忍受不了陵内生活的孤苦零丁，便违背了祖训离了茂陵出去游玩。到现在我仍能依稀记得第一次看见那美丽的山水，行人纷纷热闹的市集、那雄伟的城池里，各色各样的杂货玩意，看得我老婆子眼花缭乱。我惊奇，我兴奋，我便下决心要游遍这个世界。很快的短短几年，我去过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城镇，名流山川。直到有一年的秋日我来到了这苏州城，晚上在城河边，城中的人啊，放起了我从未见过美丽的烟花，璀璨动人，却转瞬即逝。我就一直站在那里仰头看着，直到烟花放完，人我就听见到处的人家在呼唤着孩子、妻子、丈夫，天色已晚，呼唤他们回家。人们纷纷离去，留着我一人站在石桥上，烟花也逝，晚风瑟瑟，木叶飘零。”
老妪宛而叹息，又继续说道：“孩子，你可有经历过繁华热闹，良辰美景转眼成空的场景？我却永远也忘不了，那是我第一次尝到了落魄的滋味。我站在桥头呀，是四处看四处张望，那灯火尽处，有人在唤他们等他们回家，而我却只有心里的孤独。我终于明白，这大好河山，纷纷扰扰，而我却只是和匆匆过客。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留不下。”
“我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着，我心里就在想呀，也许是时候我也要回家，回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回到我的皇陵枯冢，守着它过这一辈子罢了。可是我却多么的不甘心，我不甘心一生就这样如活死人一般的过去了。”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再回去。就在那晚，我却遇到我生命里最爱的人。我游荡到了街头，忽然听到一阵幽雅的琴声，弦声如诉，是那样的凄婉动人。我便在想，那是何人在弹奏这首哀曲，他是不是与我一样的孤独。我寻着声儿呀，慢慢的走过去，抬头看到老头子正坐在楼阁上一人挽着琴，一席白衣，玄纹云袖，席地而坐，长指若行云流水般舞弄着琴弦，随音而动，偶尔抬起的头，让我呼吸一紧，好一张翩若惊鸿的脸！只是那双眼中忽闪而逝的某些东西，抓不住，摸不着，不知不觉间便已经被吸引，与音与人，一同沉醉。我很快被他的琴声和容颜打动，便停下了脚步不愿离去，一直等他一首弹罢。”
“他发现了我，我正呆着看他哩。他透过我的眼睛，一眼便看到我的心里。真是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都是孤独，天涯沦落。我便上了楼坐在他身旁，我说让他再弹一首，他也没有拒绝。就这样我们在那阁楼上，长谈了一晚。我才知道他是轩龙庄的部下，他说他已经很厌倦现在的生活，终日浮沉，无所心忧亦无所向往。一晃眼二十几年过去，却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我俩互诉衷肠，交心而论，只一个晚上，很快我便开始爱上了他，他也便喜欢上了我。一直到天明之时，我俩才匆匆告别。我告诉了他我在苏州城所住的客栈，我说呀，再过一天我便要动身回程，回到皇陵守着一辈子。我呐，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我就希望他能再来寻我。”
老妪说到这里，竟痴痴的笑了起来。武孙玉兰却在一旁，十分入神的听着。
“果然，第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的时候，他果然寻到我住的客栈，在外面敲门。只是与上次相见的时候不同，他竟带了包袱和行李。”
“我仍然记得清楚，他这人话多却非常性直。那日早晨，他一把拉着我问我是否喜欢他，如果喜欢就跟他一起走，离开这些个纷扰的地方，从此天涯，为自己而活，寻一个落脚的家。我当时窃喜，想都未想便答应了他，我们两黎明时分便上了马，一路奔驰。”
“去哪？不知道，从未想过要去哪，去到哪便是哪了罢，只要在一起便好。”
“我们奔走到了山道，发现山道里有一小路，通向了山林深处。便牵着马走了进去，来到了此处。那时这里只有一座破木屋和这水湖。站在这里看到的，恰是满山秋色，红叶纷飞，洒在了这湖面之上，波光粼粼。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我们就在这里歇马，看着美景，一直到傍晚时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