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刻,一道骏马由西而来,入了许昌城。
驿站前,白邙将麻雀扶下马,在将马儿栓在马厩之中,转身出来时,发现麻雀蹲在地上,揉捏着脚踝。
“麻雀,你脚怎么了?”白邙不禁上前皱眉一问。
“大哥,刚刚在檀溪中玩耍的时候,不慎扭到了一下,没有事哩。”麻雀起身,嘻嘻笑道。只待白邙欲伸手去摸摸看麻雀的脚踝是否肿了的时候,麻雀却十分慌张的闪避开来。
“来,大哥帮你看看严重否,寒冬里若是伤到了筋骨,可不是小事呢。”白邙蹲下了身子,稍显得有些担心道。
“这...”麻雀一边低着头玩弄着手指,一边又吱吱唔唔。直至许久,才终于仰起头,十分认真的说道:“大哥..爹爹说,女孩子的脚是不能随便给别人碰的哩。”
“什么??”
白邙听罢,忽感震惊。
正是眼前这位披着短发,穿着锦绒袍子,语气稚嫩且十分胆大的少年,这样呆站在远处仰着头目光闪闪的盯着自己时,白邙却从未想到过,她居然是一位女孩儿。这与她那眉宇之间的俊气和平时一举一动的形色,却大不相同。
“麻雀,你既然是个女孩儿,为何却不梳头,还穿着这一声少爷公子才穿的绒装,竟还敢随着大哥独自骑马郊游?”白邙不解问道。
“我之前有一个哥哥哩,不过后来与娘亲一起身亡了。爹爹想让我继承家业,便不让我梳妆,也不再给我买衣裙,他想让我变成一个男孩儿。”麻雀这张稚嫩的脸,暴露在风中,渐渐变得通红,她不禁伸手擦了一把鼻涕,朝着白邙嘻嘻一笑。
“简直荒唐!”白邙只觉得稍有些气愤,又为麻雀的遭遇,觉得十分惋惜。
麻雀不同于一般的女童,小小年纪,却显得十分乖巧和独立,勇敢而大胆。而这种独立,或许是有一番遭遇和痛楚,藏在了小小的内心深处,使得她对父亲听话而又顺从。就连跟着白邙时,也稍有显露。
白邙忽然觉得胸中积郁,顿时喝了一声:“麻雀,随我走!”,便一把牵住麻雀,往街头处行去,几经辗转,入了一家衣裳店,白邙这才示意麻雀坐下,唤来了老板。白邙不会梳妆亦不会挑选,望着琳琅满目的衣裳时,不禁从怀中摸出一锭纹银,“啪”的一声置于柜上。
“店家,给她挑件好看的衣裳,另请你内人给她挑一只簪,梳妆一番。”白邙挑眼道。
店家欢喜的接过了银两,往里屋去吩咐了一番,这才领着麻雀进了内堂,白邙便一声不吭,只拄着刀,坐在店中等待,直过了半个时辰,麻雀才从内堂掀开帘子,渐渐行了出来。
一身红云高领袍,竹踏云莲,短发垂肩,簪束发尾。面上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麻雀穿着新衣,不知是否稍觉得不适应,总在不时的扯着衣角,摸着发尾,目光在白邙脸上转了几转,终是停了下来。
“大哥...这样回去,爹爹会责我哩。”麻雀忽然嘟嘴道。
倒是白邙,见到麻雀这一身装扮,双目沉凝,忽觉十分悲怀,不时发出阵阵感叹。
“吾妹死的那年,正是这般年纪,正是这般模样。”
虽然灭族大仇已报,白邙却一日都未曾忘怀,若此经历,稍有想起,便如山呼海啸接踵而至,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麻雀,你就穿这这身衣回去。”
白邙将麻雀拉至跟前,温和笑道:“若你爹爹责你,你便驳他:子贡曾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我生而为女子,岂能强做男儿?”。
“这...”麻雀听罢,稚嫩的眉头紧皱,显得些许犹豫。
“再不济,你便说是大哥指使你做的。从今日起,我便是你大哥,你爹爹若要问起来,你便让他来驿站找我。”白邙道完,用着一番坚定的眼神看着麻雀,点了点头。
“嗯!”麻雀忽然眉开眼笑。随后有挠了挠头,问道:“可是大哥,你明日不是要离开许昌么哩?”。
白邙一听,倒是怔住了一小会。随后似乎想起了甚么,才道:“麻雀不用担心呢,我便在驿站留下一封书信,若哪日你爹爹来驿站寻我,我便命店家将他交付与你爹爹,这样你爹爹就知,你口中这个‘大哥’,可不是虚的哩!”。
麻雀听罢,连连点头,嘻嘻笑着。当店家前来相询衣服是否满意时,白邙并未理睬他,只牵着麻雀的手出了店门。
白邙仰头探了探阴沉的天色,似有几分暮色,将近酉时,想起许昌城中还有余事未了,便只与麻雀庭前坐了一番,不时伸手将麻雀的发簪束紧点,见麻雀始终将那身旧衣服抱在怀中,不由弯眉一笑。
“好哩,大哥,我要回去了,爹爹一日都寻不到我,此刻定是十分着急的呢。”麻雀忽然翘头担心道。白邙于是点了点头,想起麻雀的脚踝伤势,又问了句:“要不,大哥送你回去?”。
“不了不了,大哥,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麻雀连忙推却,站起了身来。
“好吧。”白邙宽慰道。
寒风萧瑟,街上行人稀稀。枯叶伴着尘,从一个角落卷飞到另一个角落。麻雀仰着她那张天真无暇的脸,心中沉重的似乎说不出甚么话来,只在眼角处,滴下一滴晶莹的泪。
她知道,今日一别,往后,许昌城中,便再也找不见大哥了。
白邙见着麻雀落泪时,心中亦万般难过,这才伸手将麻雀脸上的泪抹去,张开手掌,玩笑道:“大哥将你的眼泪藏在了手掌中哩?”。
麻雀噗呲一笑,犹是点了点头。此时,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显得十分沉静,无悲、无喜、无欲。眉宇之间,似有种超越了她这种年龄而拥有的毅然和坚定。
“大哥,我走了。”
麻雀轻声道完,只在要转身回家前,仍是轻轻浅挽了衣袖,与白邙作了一个万福礼。见到白邙点头示意,这才寂寥的转过身去。
白邙坐在阶梯上,拄着长刀,注视着麻雀离去时的背影。麻雀迈着细细碎步,抱着一件厚衣裳,在街道上行的缓慢,走得远了,转过一处街道时,终是消失在白邙的视野之中。
麻雀含着泪,未回头看上一眼。
白邙在那里呆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夜幕将至,才俨然从寒风中起了身,此时忽然想起,今日在市中与麻雀买的桃木梳子,竟然忘记给她,再往麻雀离去时的街道远远看去,人影离离,只好叹罢,又将梳儿复收入了怀中,随即转身离去,回到了那处偏僻的驿站之中......
......
过了两刻时候,夜幕已近,天色暗沉,林中的风显得有些孤寂与萧条。麻雀依旧从玉灵宫北侧的一处高墙下,沿着一处狗洞,钻进了庭院之中。
过墙之后,麻雀扑了扑身上的灰尘,再将地上的衣裳拾起来,抱在怀里,不想一抬头时,竟看见莫松领着黄管家,正在前方驻步,似乎正在商议甚么,见到此处有动静时,一齐回头,十分惊讶的看着自己。
“麻雀...你...”
莫松忽喜,连忙上前来将麻雀儿一双嫩手中的沙粒抹了去,刚要相询之时,却看见麻雀这次回来,即像是变了一个模样般。俏梳头,高领红袍,双目如凝。
“你这身衣裳,是自己买的?”莫松将麻雀抱在手中,一日未见得麻雀身影,莫松总以为是被哪家对手掳了去,至此时,已将宫中护卫八十人,全部派出许昌各处乃至城外五十里内相寻。此时忽然见到麻雀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莫松面上亦显得欣慰许多。只道是谢天谢地,麻雀未受到一丝伤损,哪里还有甚么心思再去严责。
麻雀听到爹爹相问,不禁变得吱吱唔唔起来。她想说这是大哥买的,当看着爹爹此番心存担忧的模样,麻雀却未得说出口。麻雀甚至觉得,因为贪玩而让爹爹提心吊胆了整整一日,麻雀心中觉得十分的愧疚和不安。
“爹爹,我今日在市集上瞧见这身衣裳好看,我便上前去摸了摸。那店家说我是男孩儿,不适合穿这种红袍。”麻雀十分小心的答道。
“那你又是如何穿上的呢?”莫松忽然慈和的一笑,外面风冷,他便抱着麻雀入了寝宫中。
“我就跟店家说,我是女孩儿哩。那店家便领着我去试了,还命他妻子与我作了打扮,我觉着是好看,便买了下来。”麻雀自己从莫松手中跃了下来,稳稳站在地上,翘着头道:“那店家教我一句话。”
“哦?甚么话?讲与爹爹听罢?”莫松蹲了下来,笑道。
“店家说:子贡曾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生而为女子,岂能强做男儿?”麻雀鼓起勇气,十分认真的说完后,便调皮的撒开了莫松的手,一阵嘻嘻哈哈的大笑,便自己钻进了卧室之中,将房门悄悄掩上。
莫松觉得十分的不对劲,不知麻雀这出去一天,到底是遇着了些甚么人,或者甚么事。但莫松却未有细加过问,他心中明了,若是麻雀这一般的小丫头,有甚么话想对自己说的,早早便说了。若是自己有甚么想让麻雀说的,麻雀亦早早便答应了。此时莫松并不想问,麻雀也不想主动告知,之所以编出这么一个“买衣裳”的事情来,便是在向莫松表达着心中的一些小小想法而已。
莫松素来很少关心麻雀这些细微的变化,无论是外貌上的,还是内心中的。因为自麻雀母亲死后,自己无论对麻雀说甚么、要求甚么,麻雀从来都只是“嗯”了一声,便照着去做了,麻雀从来都是十分的听话和乖巧。再加上莫松平日的事务繁忙,所以几乎很少操心她。
“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生而为女子,岂能强做男儿?”莫松将这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终是一番悦色,一边摇头一边嘿嘿笑道:“小妮子如今有自己的主见哩。”,再探头往麻雀的闺房去看时,只见麻雀偷偷的开了一条门缝,正在悄悄的看着自己。
“嗯哼...今日爹爹便不责你,以后切不能四处乱跑,否则爹爹定不轻饶。”
莫松故作严肃哼了一声,迈着大步子离开了寝宫之中。
麻雀见到爹爹走远了,这才从怀中偷偷的拿出今日买的小泥俑,看了又看,而后从袋子中将一些人偶、草编、还有一些布老虎与各色的鸟哨、鱼哨、猪哨子统统拿了出来,一些放在柜上,一些放于梳妆台前,一些至于花阁之中,而独独只有那只放着风筝的小孩儿泥俑,麻雀将它小心翼翼的藏在了枕头之下。
随后,麻雀便端坐在梳妆台前,将发簪去了,头发散了,红袍脱去。仍是穿上了那件并不合身的绒袍子,才抱起一卷《春秋》,举着灯,上了书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