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天蒙蒙亮,晨光微弱。白邙便像平日里一般,披着袍子,摸着刀,启了房门,从一处偏隅的驿栈中走了出来。卯时的街道,依旧空荡。除了一些为着生计的卖菜农夫,和早起收拾店面的小二们,这一偌大的许昌里,此时几乎见不到其他行人。
白邙转过几道街巷,入了一家茶铺坐下。小二正燃着火炉,烧着汤水,见得有客人来,连忙上前将桌子擦了擦,用一腔夹着朦胧睡意的话语道:“客官,您可真早,我这锅炉里,汤都还未烧热哩。”。
“天冷,先来一壶热茶,再与我下碗面来。”
白邙摸出几文钱,置于茶铺小二手中。小二吆喝了声:“好叻~”,便自顾回到铺中,煮好茶,端上桌来。
天色渐亮,城中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小贩们纷纷出了摊,各处店家也挂起了营业招牌,偶有车马徐徐在城中穿梭,一时间的城中街道,变得嘈杂了许多。
白邙便在这茶铺里,吃完了面,饮够了茶,约莫至辰时,便自顾离去了。茶铺小二一边忙着招呼客人,一边煮着汤面,忽然间一抬头时,才发现最早来的那位客人早已不在座上,探眼遥望了一眼街道远处,那人已不知所踪。
他裹着袍子,去了城西街尾一处,要赴一个昨日之约。在西街处,白邙就这样身姿笔挺,伫立风中,其神色平淡,微眯的眸中透着一点疏离,一抹鬓须随风扬起,嘴唇轻斜,显得十分冷傲于孤清,似让人难以接近。
不知是多少几多时候,白邙轻轻启目,这一条巷道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远远看去,麻雀身形似显得十分弱小,从风中徐徐走来时,还是那一件不太合身的绒袍,一头披散的短发,和一张稚嫩白净的脸。
“大哥,我来了。”麻雀走到白邙跟前,嘻嘻笑道。
白邙见罢,嘴角亦露出了一抹轻盈。他有点诧异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少年,面对一个昨日才杀人性命的陌生人,麻雀竟未有一丝的畏惧,仍是准时前来。他究竟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亦或是真真正正的天真无邪?
“麻雀来了。”
白邙一声冷哼,低头望着正费力瞪着双眼,灿灿的看着自己的少年,心中不由声怜了几分,只忽然看到麻雀的鞋履带未系好时,才将怀中刀插在地上,弯身蹲下,为麻雀系上那一面鞋绳,麻雀看到,双颊微红,开心的笑。
“麻雀,来。告诉大哥,今日,你想大哥如何陪你玩耍?”白邙轻轻一笑,面容微舒,显得温和许多。
“不知呢,我从前一个人出来,也不知道有甚么好玩。”麻雀听罢,沉思了片刻,眉头浅浅皱起时,轻轻诉道。
白邙起了身来,抬手遮目,从此处往城中远远望去,看得各街商贩们纷纷出摊了,这才拾起了刀,一伸手,便牵住了麻雀的小掌,唤了一声:“走,大哥今日带你去闹市中买些物件,再吃些好吃要紧的东西,你定未尝过。”。
麻雀听罢,一阵雀跃,随着白邙,往城中行去。长天阔地,两人背影一高一矮,一齐迈着步子,渐渐消失在城西处。
巳时初刻,许昌城的闹市便开始热闹了起来,除了摊贩们的声声吆喝,还可看见各色穿行在城中的人们,有小孩儿三五成群,或聚在街角,或围着某处小摊,或嬉闹于人群之中,时不时便闻见声声笑语。货摊上谈论着价钱的买家,和在一旁把弄着手中玩意儿的商贩,人言人语,纷纷而至。玲琅满目摊位和货物、看相算命的瘦弱先生,两边的茶楼,酒馆,当铺,作坊,一应俱全。
白邙便牵着麻雀行走在这条闹市之中,麻雀只连连惊奇,行得三步,便要回头两步,不时往返于各处摊贩之间,亦或是初次见到这么多稀奇,麻雀此时竟撒开了白邙的手,自顾跑到一些货摊前,不时把玩着许多货件,大多便是在摊前观望把玩了一番,随后便拔腿离去,往下一处摊位处行去。一些美丽的饰品、燕尾木簪、月牙桃木梳儿,麻雀似欲穷其目一般,挨个摸了个遍,到最后时,一双小手,才停在了一片桃木梳上,细细把玩了许久。
“看上了?”白邙俨然一笑。
麻雀见到这柄精致的小梳子,心里是喜欢的紧,嘴上却也不表露什么,只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看,目光似不舍得下来。他是想起自己房中那把梳子,那是一柄断成两截的烂梳,用了两年多,掉了一些梳齿,梳面早已变得斑驳。
“爹爹不让买梳子。”麻雀放下手中的桃木梳,仰头一笑。
“梳发乃人之所常,爹爹为何不让买梳子?”白邙才不解问道。
“爹爹想让我和男儿一样,不许我碰这些女子才用的饰品哩,我还是不买了。”麻雀道完,似有不舍的放下手中的木梳,轻跳着往下个摊位行去。
白邙转头一想,麻雀父亲所说的或许不无道理,男儿从小便要血气方刚,整天梳头扶簪,像个甚么样子。这才摇首一叹,启步欲走时,又觉得十分不妥,于是掏出了一些钱,将这柄木梳买下后,悄悄的置于囊中。
白邙随着麻雀来到一个卖人偶的的摊前,麻雀驻步下来,仰着脸,便打量着木案上悬着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泥人。那些大小不一、表情各异的人偶,让麻雀犹为惊奇,他观望了许久,终是从架上取下了两个,一个是拿刀的侍卫、一个是放风筝的孩童,麻雀将这两道人偶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随后便将那个拿刀侍卫放到白邙手中,眯着眼笑道:“大哥,这个送给你。”
“为何送我?”白邙轻轻接过手中,看着这做得并不精致人偶,温和道。
“它像你呀,大哥拿着刀,它也拿着刀。我就要这只小孩儿。”麻雀说罢,返过头去,从怀里摸出几枚大钱放到商贩手中,便翘着头,牵着白邙往下一处行去。
这一日的上午,白邙便领着麻雀,在这一条长街商市上,逛了两个时辰。,直至巳时三刻,白邙稍觉得有些枯燥和疲倦,麻雀兴致却仍是丝毫未减。
这个早上,他见过一些太多以前未见过的东西,买了不少自己喜欢的小物件。人偶、草编、还有一些布老虎与各色的鸟哨、鱼哨、猪哨子。他想着,便要将这些放在自己的房中,桌上、和床前,在一些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拿出来把玩。这个早上,麻雀也尝遍了许昌城中许多未吃过的美食,花糕、栗子酥和一些不知名的干果,而最让麻雀难忘的,恐怕是那串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麻雀觉着它便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便要给白邙买,白邙一番婉拒不了,最终还是接在了手中,一大一小两人并肩走时,皆举着冰糖葫芦,吃得嘴角满是糖红。
又过了一刻时候,两人终是逛得累了,麻雀似乎也渐渐去了兴致,近午时时分,白邙这才牵住麻雀,往一家食肆中坐下了。白邙点了些许饭菜,一壶清酒。
“大哥,这个小孩儿手中牵着的是甚么哩?”
桌前,麻雀摸出那只购来的泥偶,紧着眉头问道。
白邙聚目看去,才与麻雀解释道:“放风筝,你未玩过么?”。
“未玩过,好玩么?”麻雀十分好奇问道,还未等白邙回答时,麻雀似乎想起了甚么,立马变得慌张起来,将身旁的物件纷纷收拾到布袋中,涨红着脸,对白邙道:“啊...大哥,我玩过时辰了,这时候恐怕爹爹会寻得紧哩,我得赶紧回去了。”
说罢,麻雀便立即起了身子,转身要走时,仍是稳稳的向白邙行过了礼,道:“多谢大哥今日陪我玩哩...若大哥明日还在,我早上还在城西处去寻你,好不好?”。
“麻雀,大哥明日便离开许昌了。”白邙伸手,将麻雀遮面的几抹发丝捋直了,用小指轻轻一勾,梳至侧脸。
“喔,那..大哥以后还会来此不?”麻雀双目盈盈,上午那番开心和愉悦,此时尽化成了失落,显得十分不舍道。
白邙见得此景,胸中亦添了许多愁。
他未想到的是,不过才于麻雀相处了一个上午,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天真无暇,乳臭未干。便是这样一个稚嫩小儿,灿灿着双眼微皱着淡眉,这样看着自己时,白邙总能从麻雀的清澈双眸处,感受到许多纯暇。
这股纯暇,不时浸透着白邙的内心,仿佛处于高山之巅,一扫心中多年的尘霾,云淡风轻,心旷神怡。他仿佛看到了,十八年前,蓬莱岛上,坐在夕阳和风下,奏着长笛的少年时的自己。
“麻雀,今日无雨,你想...去放风筝吗?”白邙忽然沉鸣道。
“真的么哩?”麻雀忽然惊喜叫到,见到白邙点头肯定时,似乎又在纠结什么,双手紧紧扣住,显得十分不安。
“你害怕爹爹责骂?”白邙忽然笑道。
“嗯...爹爹不许我乱走。”麻雀怯怯说道。
“大哥明日便要离开许昌了,以后你就没得玩了。你爹爹若要骂你,你便跟他说是大哥要带你去玩的,若你爹爹敢打你,大哥便替你教训他。”白邙温润道,麻雀听到白邙要教训爹爹时,又连忙委屈道:“大哥,爹爹不会打我。”
白邙忽觉心中一紧,原本是一句唬孩子的玩笑话,未想到麻雀却当了真,这才温柔笑道:“好哩,那麻雀,要不要去?”。
“城中那些小玩闹,都不是甚么大趣味,大哥今日便带你去城郊外耍,那才有趣哩,如何?就今日一天,爹爹若要责你,你便说以后不再出来便是。”白邙见麻雀犹豫的紧,又跟上一句。
最终,麻雀一闭眼,用了很大力气,才大声的回答道:“嗯!”,一个“嗯”字,这个一向听爹爹话的八岁小孩,不知是心中经过了多少纠结和挣扎,此刻终于是鼓足了勇气,果敢的说出了口。
待到麻雀坐下时,刚好店家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白邙宽慰的抚摸了一下麻雀的头,两人会目,互相笑了,而后一起食过了饭,随后,白邙去到闹市中,买了一只燕筝,两人才来到了白邙落脚的驿栈处,白邙取了马匹,翻上了马背,酌了一口清酒,一伸手来,待麻雀抓住后,只轻轻一提,便将麻雀提上了马鞍之上。
“骑过马吗?”白邙低头问道。
“没有。”麻雀坐在马背上,多少显得有些紧张和不安,尤其是马蹄抖动时,显得格外谨慎,双手紧紧的捏着缰绳。
“没事,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没有骑过马?你是个男儿,勇敢些,莫要害怕。大哥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便到河边放马,我那时,一人放马十几匹,每天骑马去,策马回。”白邙相慰道。
麻雀听罢,稚嫩的双目亦变得坚定起来,只点头“嗯”了一声。随后,白邙一扬长鞭,两人策马,飞奔出了西门,直往远郊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