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新兰第一次见到丹丹，丹丹就很喜欢她。带她在小区里四处溜达，让老邻居都见识见识未来的舅妈。给她介绍自己在小区里最喜欢娱乐的角落，去上学的路径，给她分享自己喜欢吃的小零食。丹丹看着廖新兰，认真地说：
“我应该叫你姐姐，不是阿姨，以后我叫你姐姐好不好呀？”
廖新兰好笑，说：
“如果你叫我姐姐，那我就得叫你妈妈阿姨，那可就乱套了。”
丹丹弄不明白辈分的关系：“为什么呀？”
“哈，以后你就懂了！”
有一天放学，丹丹带了一个女同学回来。一个小个子小女生，打眼一看就和丹丹不是一个类型的，神情显得老于世故，丹丹比起同龄人有更多的单纯。女同学倒是家庭完整，可是上到奶奶下到爸妈叔伯全部重男轻女，家里日子过得分外紧巴，又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家里的小弟弟身上，女孩子浑身上下都有些邋遢。这样两个不一样的孩子在班里有一样的寂寞，倒是成了最好的朋友。丹丹一进门，看到穿着连帽衫的廖新兰，开心的指给同伴：
“看，这个就是我舅妈，年轻吧！”
“嗯，年轻，好像一个高中生！”
同伴夸张的附和，让丹丹很得意，好像自己的收藏得到了认可。廖新兰不知所措，她怕不留神漏了馅儿，像一个老辈家长，让丹丹没面子。她懂得小孩子的心理，但是缺少和这个时代的少男少女打交道的经验。她的社交对象都超出她的年龄，她没有同龄的朋友，社交圈至少35岁起步吧，她小时候喊这个年纪的人为阿姨叔叔，而现在这些孩子却认为是大妈、老伯了。这是对生命价值观认识的本质不同，对青春价值认知的不同，廖新兰还是属于认为“人一辈子都有价值”的那代人。可是丹丹这一代的人，只认可青春，“不老的青春，青春不会老”。而青春也正属于他们，他们活在青春的梦想里，这个社会也给了他们用青春创造无限价值的机会。媒体上开始流行各种属于青春正好的选秀，各种青春偶像剧成为潮流，情绪古怪的口水音乐成为主流，他们有了更多方向的价值定位，而这些定位都有着火热的青春气息。他们不再是需要依靠父母获得工作的一代人，或者说他们是有勇气蔑视工作的一代人。那些着装古板的中年人成了他们眼里的腐朽，有姑娘喊着到了那种年龄就不想再活下去了，老年人就更是老的可怕了。他们完全意识不到这种思想在日后会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当脚下的道路开满了一望无际的鲜花，便沉溺其中，忘记了秋天迟早会来的。但是这些又都没错，社会进步着，所有的价值观都是社会造就的，个人只不过是其中承载了某一属性的样品，有的精致，有的粗糙。而她自己的思想早熟不也是价值观的错位吗？她明白丹丹是真的喜欢她才会有这些表现，丹丹需要一个回到家里可以说话的同伴。
丹丹喜欢她什么呢？她自己并不喜欢小孩，和丹丹的互动都源于她的善良和克制。她思想成熟，否则不会只和那些大哥大姐谈的来。丹丹愿意和她聊天，是因为无论丹丹讨论什么话题，她都能以丹丹同辈人的立场回应。她对孩子有很强的亲和力，因为她心底也埋葬着一个童年，那里有一个小孩儿引导着她，让她可以和丹丹成为“朋友”。但是她没有理由喜欢小孩子，小孩子太讨厌了，她的妈妈就从来都很讨厌她，直到她变成了一个成年人，和妈妈分离了，她都没能从那种讨厌小孩儿的诅咒中解脱，她就是这样隐藏着自己的矛盾个性，纵容着丹丹在自己面前的“放肆”。
丹丹崇拜她。她的妆容，衣着，用品，丹丹都喜欢。趁她不在的时候穿她的皮鞋，摆弄她的化妆包，涂她的指甲油，好像成了她的小女儿。这些都是她的妈妈缺少的，她的妈妈把她打扮成和自己一样的品味，老气沉稳，莫名其妙的服饰，没有一件衣服像是一个孩子该穿的样式，她在这个家里看不到青春的印记。廖新兰送了丹丹几件自己的衣服，她长的像王建国，身高比同龄人高了不少，几乎和廖新兰一样高了，还比廖新兰胖了不少，穿上刚合适，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满足了丹丹在这个家所有的空缺，弥补了她作为这个家庭唯一一个小孩的孤独，除了不能给她一个爸爸。
丹丹是孤独的。
她被赵母带回家，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生活照顾，一天天变得白胖起来，终于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小女生。赵铃兰太年轻，对孩子完全没兴趣，也不会和孩子互动，没事时就是瞪着双眼迷茫地看着丹丹自己玩耍，和孩子聊天也完全是成年人的口吻，还充满讽刺调侃，丹丹的体胖常常是她拿来调侃的话题，不分场合，很是扫兴。她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自己的娱乐和恋爱，这期间她因为工作结识了陈鑫。陈鑫自己开了一家物流公司，和赵铃兰公司有业务往来，生意不错。也是离异单身，两个人都有过去，共同话题自然多起来。赵铃兰又很年轻，姿色远胜陈鑫的前妻，言行更是比前妻温柔得体，让陈鑫深深的着迷，两人一处就是10年。虽然陈鑫一直想结婚，但是赵铃兰不想，有了前车之鉴，她不想再用婚姻束缚自己，她只想有个伴照顾自己而已。
丹丹成天跟在外婆身后，外婆老派的生活方式就是她的童年。赵母的生活圈子显然是局限于同龄人的，丹丹除了和小伙伴玩耍，剩余的时间多是这样和老年人为伴。她看着有人拖着一条行动不便的残腿每天定时散步；她看着有人因病痛行动不便，长年累月坐在太阳下等人聊天打发时间；她看有人因为节俭成性，有事没事的翻垃圾桶捡纸箱和饮料瓶；她听他们神神秘秘地聊着她的小伙伴家里的是是非非……她的童年就如同他们需要耗费的晚年生活一般一天天逝去。偶尔被赵铃兰带出去逛街、旅游，但是也不足以填补她童年的空缺。这种空缺也必定造成她性格的空缺。尤其是在赵母去世后，她能依靠那份母性的慈爱也消失了，她剩余童年便由外公来照顾。在家里她顽皮异常，学习兴趣不大，被叫家长了，赵铃兰也没有办法，她实在不擅长教育孩子。每个家长的教育方式难免受到父辈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在赵家，赵母是慈祥温和的，做什么事情都是不急不躁，从来不打骂孩子，对儿子更堪称溺爱；赵父又恰好相反，做事干脆利索，脾气也直，凡是赵母对孩子的口头警告无用时，他就抡起巴掌来点实际的，而赵母温声细气，缓言缓语的教训多数时候又是没有效力的。所以丹丹是怕外公的，而赵铃兰习得的教育方式更是两极化的，要么温和如春风要么火爆如雷霆，她一个人完成了需要两个人配合的角色，产生的效果就是丹丹的软硬不吃。除了口头教训就是手头教训，可是对于一个没有自己带过孩子的妈妈来说，她的口头教训肯定是缺少灵魂的，不能让孩子有什么心灵触动；手头教训，哼，没见过哪个顽皮的孩子是怕挨打的！而且顽皮的孩子都有一个特点——脸皮厚，所以每当被打时，丹丹就开始她无穷无尽的哭诉，哭到大人求她不要再哭了，快要被烦死了。最后赵铃兰请了家庭教师，然后再以家庭教师主动请辞终了。年轻的家庭教师有着不错的成绩证明，可是没有修女的耐心和毅力，遇到丹丹改变了她以后想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的纯真理想。丹丹同学在家庭教师面前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利用家具撑好橡皮筋上窜下跳，然后满不在乎地说：“你讲你的，我认真听着呢！”
丹丹总是能这样一个人乐此不疲地玩，什么都能玩，吃完饭一个人就能拿起碗筷旁若无人的一个人过起家家来，这可能是一个寂寞的孩子必有的特征。
廖新兰记忆最清晰的一件事是有一年出了一首新歌，一个吐字不甚清楚的小娃娃，唱着“爱我你就抱抱我，爱我你就亲亲我”。她不关注音乐，不知道有这么一首新歌。那天是周末，丹丹不上课，廖新兰和赵亮回来了，家里热闹起来，赵铃兰、陈鑫和赵家父子都在外间烧饭的烧饭，聊天的聊天，三个男人都是嗓门很高的类型，廖新兰和丹丹关了门呆在里间。这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模式，无论他们集体出行或者到哪里做客，廖新兰永远和丹丹在一起，其余的成年人呆在一起，大家好像默认这种组合，觉得廖新兰就应该和丹丹是同一组合的。而廖新兰自己也更喜欢和丹丹呆在一起，这样她就可以避开她不感兴趣的聊天，或者不属于她的聊天范畴，这是她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从一开始她就让自己在这个家里隐遁了，一切都像隐喻。那天，丹丹就在给她唱那首新歌，没有完整的唱，只是反复地唱那两句“爱我你就抱抱我，爱我你就亲亲我”，然后问廖新兰：
“你爱我吗？”
“爱。”廖新兰回答的底气不足。“爱”这个字是有分量的，作为一个资深讨厌小孩儿的人，能对一个别人的孩子产生爱吗，那真是太虚伪了，何况她常常被丹丹的顽皮搅和的很厌烦，还要忍着替小姑子教训她的冲动。她俩总是呆在一起纯粹是因为丹丹单纯地理解了廖新兰的和蔼可亲，喜欢黏着她。
“那你就抱抱我，亲亲我。”
丹丹说完又开始唱那两句歌词，唱完抱抱我就扑倒廖新兰怀里要抱抱，唱完亲亲我就把湿漉漉的嘴巴凑到廖新兰嘴上要亲一下，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开心的咯咯笑着，廖新兰心情复杂地陪她疯着。丹丹的体重已经接近她这个成年人的体重，身高也已经差不多齐平，要一遍一遍的把这样大的一个孩子抱起来是很累的体力活，尤其是那湿漉漉的嘴巴就真的那样亲上来了，还吧唧吧唧的，廖新兰感觉自己快疯了，如果丹丹还是一个身高一米以内的小女生她还是非常享受这些吻的，可是这种情况下口水的感觉是难以描述的，大概就是厌恶宠物的人偏偏被谁家体型高大的宠物给舔了的那种感觉。丹丹就这样不停地玩，直到外间喊吃饭，廖新兰才如释重负。这件事让廖新兰达到了忍耐极限的同时也对丹丹产生了深深地同情，丹丹向她索取的抱抱和亲亲都是内心深处的渴求，她缺少妈妈的拥抱和亲吻，她不能在爱的缺失下完整长大，长大的只有她的肢体，这就是她顽皮的原因。廖新兰闭上眼睛想象着小姑子拥抱亲吻孩子的画面，一片空白，如同她想不起自己被妈妈拥抱和亲吻的画面一样。小姑子赵铃兰那种时刻保持西方古典油画美人一样的姿态，是很难分离出母性的姿态的。
就是这样一个丹丹，突然安静的不说话了，都不能引起赵铃兰的警觉，廖新兰感觉气愤。
这一切原本可以不会发生，但是又觉得无可奈何。
廖新兰和赵亮婚后在外地工作，但是赵铃兰还是不适合住在娘家的，就搬去和陈鑫同住，相处的这些年她也是常常住在陈鑫家里的，虽然两人没有名分，但是陈家妈妈单纯的像孩子听任儿子行事。丹丹是没有搬走的，学校就在赵家对面，和外公住在一起非常方便，而且她也更喜欢住在赵家，那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一切都一因为一个老太太改变了。
有一天赵亮告诉廖新兰：
“小兰子说爸爸找了一个老太婆。”
“啊，真的啊，那挺好的，我支持！”
廖新兰从没想到过会发生这种情况，但是她马上就欣然接受了，她支持老人有自己的生活。自从他们婚后，赵父一直不愿意跟他们住在一起，不愿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她打心眼里敬重赵父。
“可是小兰子说那个老太婆是个骗子，爸爸不听劝，两人吵了一架。”
“那具体什么情况？”
“我们妈妈走了以后，我们也劝过爸爸去上老年大学，学费我们负担，让他过的充实些，认识一些有层次有思想的老年人，真想找一个人做伴我们也更放心，大家都好说话，条件讲清楚，我们肯定同意。但是他就是不愿意去，现在认识这个老太婆整个社区都知道她的情况。她自己老公死的早，孩子也没有，有个女儿也是以前抱养的，已经嫁人了。她后来连续找了三个男人，都是这个社区的，我们爸爸都认识，每次找一个都是让人家买这买那，重要的是那三个男的最后都得癌症死了，爸爸现在是她找的第四个！你说她是不是克夫命！”
廖新兰惊呆了，赵父会为了这样一个老太太和女儿吵架？
后来两个老人到了要领结婚证的地步，赵亮被赵铃兰紧急召回家开家庭会议，廖新兰没有同行，她觉得自己毕竟是儿媳，没有正面反对赵父的立场。
这次家庭会议开的火药味儿十足，赵父铁了心要正式领证，说自己是党员，不能不明不白的和人家住在一起。这个理由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而赵铃兰和赵亮反对的理由也相当充分，他们认定老太太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她主动搬进赵家，虽不是大张旗鼓的搬进去，每天拿着一些自己的东西跑到赵家，今天住一晚后天住一宿，和赵父约好吃饭的时间。慢慢的把赵家的角角落落都占满了，开始是丹丹的东西她觉得碍事了，后来丹丹本人也变成了多余物品。这些都还能让赵铃兰忍受，过分的是老太太低估了赵家兄妹的感情，当他们是那种为了家产会头破血流的兄妹。开始有事没事的找赵铃兰聊天，挑拨是非，说赵亮常年在外工作，做女儿的委屈了，以后房子遗产都应该给女儿云云。然后又在赵父面前说两个孩子怕拿不到他的遗产所以反对他们在一起的话，赵父已经完全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耳根子软，老太太吹了枕边风就晕头转向，听到孩子劝他看好自己的退休工资，不要冲动，就异常愤怒：
“我就是死了，那也是我的钱，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们想都别想！”
赵铃兰简直气疯了。其他的事情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赵母在他们兄妹心里的完美形象，说是圣母玛利亚都不为过，如今被一个专门骗人钱财的老太太一挑拨，他们的亲爸不仅忘了他们的亲妈，还和他们成了敌人，他们兄妹好像成了被嫌弃的孤儿一样！虽然他们已经是年过三十的人，经过这样一打击，生母情节就和十三岁孩子的一样不容侵犯，和赵父之间的关系变的生硬起来，反而更加刺激了赵父结婚的决心。
廖新兰打电话劝小姑子转变策略，或者干脆答应了算了，小姑子语气沉重：
“这种事情没有亲身没经历，是不能体会那种感觉的。”
廖新兰感觉不好意思，只能应和：“那倒是的。”
小姑子接着说：“你不知道她的手段。我们妈妈走的早，在世的时候也没享什么福，就知道为这个家苦钱。现在我们怎么甘心让这样一个老太婆把我妈妈一分一角攒下来的钱都骗去。”
两人都沉默了几秒，小姑子继续说：
“爸爸现在已经被迷昏头了。有一天我回去给爸爸送点吃的，就她一个人在，她拿出几封信给我看，阴阳怪气的向我炫耀说是爸爸给她写的情书，她字都不认识几个，要看什么情书！就是故意让爸爸这样做拿来气我们，让我们失态，跟她闹，那样爸爸就信她了，跟我们做儿女的翻脸了！你知道我当时那种感觉吗，我感觉恶心，他给我们妈妈都没写过情书，我们妈妈那么漂亮，比那个老太婆善良不知道多少！”
廖新兰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小姑子满脸的失望、委屈和愤怒，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老太婆心机太明显了，但是还是说：
“再忍忍吧，爸爸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一辈子忙着生存，感情上的事儿，晚辈也说不清。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哪里受的了这种手段，正是着迷的时候。”
“这都还是轻的！那天我和陈鑫陪他们出去玩，本来可以开车去，老太婆非要坐地铁，说是喜欢和爸爸一起坐地铁的感觉，要让大家都知道他们俩是情侣！话说的好像电视剧台词一样！爸爸脸上都笑出花来了，我们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和女人打情骂俏，整个就变了一个人！更夸张的在后面，上了地铁有位置，他们俩坐在一起，我和陈鑫站在旁边，她就那样靠着爸爸，把头枕在爸爸肩膀上，还亲亲他，说‘我爱你！’说完还看着我笑！你能想象出我和陈鑫当时的心情吗？我快吐了，如果当时地铁门是开着的，我肯定马上冲出去！我都臊死了！旁边的人是都见多识广，可是这是中国！年轻人在地铁上这样是很正常的，但是也不是司空见惯，她要是个正常人，正经人，那个年纪能那样做吗！”
听小姑子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廖新兰也是语塞，啊了好几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想象不出一个像农民一样憨厚的老爷子被这样一个骚婆子撩拨的情景，而且看情况还很享受！这完全是枯树逢春，舍命都可以啊！这得是一个什么妖精啊，这么一把年纪还有这种手段、这份自信！廖新兰也觉得生气了，感觉到自己也无家可归了，公公要是和这样一个老妖精在一起，那她以后还能回去吗，以后孩子还能有爷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