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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明月多情应笑我 笑我如今负春心

歙州大捷之后,光明大师声威大振,多有人把光明大师描绘得神乎其神,恨不能给他插上翅膀,变作三头六臂的怪物。城里光庆功宴就喝了三天三夜。赵豫起初还虚与应酬,到了后来,索性躲进馆驿里,若非紧要军情便推说闭门静修,婉言谢客,日子倒也闲适,不知不觉又过了一段时日。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偶尔听到几声鸟雀的啁啾,心里竟觉得格外悲凉。赵豫此时想起了远在江宁的母亲,一方面很想回去看看,一方面又怕回到那熟悉的庭院,看到熟悉的草木,却已经物是人非,心下矛盾,便时常拿出清儿留下的玉佩把玩一番,睹物思人,于是郁郁寡欢,常不思茶饭,旬日下来,竟瘦下去不少。

这一日,有侍者传话说太子舍人刘子徽、殿前都虞候董彪有紧急军情入见。人还未到,声已先至:“不好啦,不好啦,这可怎么办啊光明大师!”还未等赵豫回过神来,那董彪已然急吼吼地闯了进来。赵豫问:“何事情如此慌张?”董彪急得抓耳挠腮,猛然抬起头看到赵豫,倒着实吃了一惊。眼前明明是一位俊朗的书生,头戴二仪巾,身着青色素纹罗衫,几案上的竹琴尚自余音袅袅。憔悴的面容下游离着迷茫的眼神。“大师,你……”董彪愕然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刘子徽也到了,说道:“大师憔悴了。”

赵豫凄然一笑,道:“刘先生、董大哥,起初我便说过,我并不是什么光明大师,我也不认得什么光明大师。”董彪笑道:“大师,你别这么说,我董彪虽然是个粗人,但我知道,大师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大师带着我们打胜仗,大师待我们兄弟是推心置腹。如果有谁胆敢说你不是光明大师,我董彪第一个和他没完!”赵豫也不争辩,笑笑道:“两位兄长适才却说有甚军情?”“是这样”,刘子徽道,“探子来报,谭稹在宁国收拢残部,已得数万人马。朝廷委任西军“小太尉”姚平仲为新的西路军马步军都统制。官军蠢蠢欲动,眼看就要向歙州扑来了。”赵豫沉吟片刻,道:“朱将军和吴枢密可有对策?”董彪恨恨道:“说起这两人,可当真气死我也!此次歙州大捷,朱邈加少保,吴彦去掉了‘检校’,都升了官,大师及我等这些出了死力气的,却什么也没捞着。这些都且不说了,单说这计策也议了两天了,什么头绪都没有,还不准叫大师与闻,并叫我等不得与大师私会。我便不受他的鸟气,拉了刘先生就过来了。”刘子徽也道:“朱邈没有主见,吴彦则鼠肚鸡肠,一味撺掇朱邈。倒叫我等疏远了大师。眼下也管不这许多了。再要拖延时,姚平仲已至城下矣。”赵豫问刘子徽:“先生为太子舍人,太子为人如何?”“虚怀若谷,谦以待人。我等所言之事,凡在情在理者,皆是言听计从。”刘子徽答道。赵豫点头,对刘董二人道:“为今之计,我三人速速离城,往见太子,力陈厉害,搬来救兵,方可解歙州之急。”董彪喜滋滋地说道:“可以回帮源与娘子相聚了也!哈哈,明日到得峒中,我将我那婆娘引见给大师认识,她可是女中豪杰,哈哈!”三人皆笑。计议已定,董彪乐颠颠地拉着刘子徽告退了。三人各自收拾行装,相约午后出城。董彪走后,赵豫仍要强打精神奏完那未尽的《乌夜啼》,无奈每每失去音准,只能自语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奈何、奈何,今夕奈若何?”

吃过午饭,刘董二人来会了赵豫。三人三马便轻骑出了东门,往明教根本,帮源峒而去。

歙州离帮源峒不到百里路,赵豫一行沿新安江岸一路向东。只见江面上樯橹连天,两岸民夫接踵。一打听,大多是逃难的难民从歙州城及周边乡野出来,往帮源避难去的。一位难民道:“大头领啊,听说官军不仁,剿杀明教之余还扫荡乡野,不少村寨都被烧杀虏掠,十室九空啊!”又有人说:“官军以马军斥候打草谷,那叫来去如风;再者,稍不如意便刀兵相向,我等父母皆命丧黄泉矣!”又有人接着说道,“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啊,就加入红巾军为圣公冲锋陷阵去了!”还有人叹息道:“可是老百姓终归不愿意打仗啊,瞧我们这些人,拖家带口往帮源峒而去,那里有圣公在,更安全嘛!”

赵豫听罢默然。刘子徽道:“东南百姓何罪之有,先遭花石之祸,又临杀伐之灾。百姓太苦了!”董彪只得长叹一声。一路上赵豫不断地在问自己:“姚大哥真的是我结拜时所认得的姚大哥么?是那个肝胆照人,为气任侠的‘小太尉’么?当时我和清儿遭难时,他为何一去不返,到头来,连清儿的性命都保不住……”赵豫不知道他这样想对不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在为清儿的死难找一个借口,总之他从心底里不愿再见姚平仲,不愿再提起这位大哥。“只当从来没认识他便是”,赵豫心道,“说不定,他日要在战场上相见了。”

随着扶老携幼的民众,三人缓辔徐行。前方看到有大批路人聚集,堵塞了道路。刘子徽上前打听,说是有一小姑娘死了婆婆,正在前面哭泣。董彪喝散了围观的民众,和赵豫驱马向前看那女子。只见那女子约莫十三四岁光景,正自悲痛,一旁死了一位老妪。身上有刀伤,地下是一滩淤血。赵豫心头一颤,不禁想起清儿的身世。清儿当年也是死了婆婆才被赵夫人收养的。赵豫下了马,在那女子跟前蹲下,道:“小娘子莫哭了,你婆婆是如何死的?说与大哥哥听,大哥哥替你讨回公道。”那女子泣不成声,好一会儿才道:“马匪夺了我家财物,婆婆争抢,贼人便将我婆婆杀害。小女子在这里哭了有半日了。大哥哥是好人,请把小女子买了去吧。小女子好把婆婆装殓入土。”听到这里,赵豫的眼圈红了,那女子见状以为找到了知音,哭得更是伤心。赵豫问那女子:“马匪长什么模样,有多少人,大哥哥为你报仇。”女子道:“马匪共有五人,蒙了面,而且走了半日,无从找寻了。眼下还是埋葬了婆婆要紧。”赵豫叹了口气,道:“生逢乱世,人不如狗,小娘子且自宽心,打从今天起你便跟着我走,我赵豫只要一天有饭吃,你便一天不会饿着。”听到这里那女子便不再哭了,乖乖地给赵豫磕了三个响头。赵豫怜惜那小姑娘,便取出帕巾帮着把眼泪擦了。拭去泪痕,小姑娘原先那盖满了泥污的脸蛋便干净了。一看,还是个俊俏的小姑娘。虽不及清儿的秀气,眉宇间却格外地清朗。一双飞扬的细眉倒与自己有几分神似。小姑娘很机灵,站起身来,走到赵豫的马前,拉着缰绳,示意赵豫上马。赵豫让她上马,自己步行,小姑娘执意不肯。赵豫便轻抚那小姑娘的头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那姑娘道:“我叫李牧遥,大哥哥叫我阿遥就好。我是从关外来的,来江南找我爹爹,爹爹是汉人。”“李牧遥,好名字,那么说你妈妈不是汉人咯?”阿遥点点头,道:“妈妈是,妈妈是渤海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赵豫叹了口气,道:“可怜的孩子。以后你便跟着大哥哥吧。”“好的,大哥哥。”阿遥破涕为笑。

赵豫雇了两个民夫并马车,装载上婆婆的尸首。赵豫道:“这里不是安葬你婆婆的地方,你跟着大哥哥去一个山青水秀的山坳,今晚大哥哥再替你好生安葬你的婆婆。”“大哥哥的恩情,阿遥今生今世做牛做马无以回报。”阿遥感激地说。这边董彪看耽搁了不少时光,已自烦躁不安,闷闷地自语道:“妇人之仁!”

待一切收拾停当,一行人继续赶路,只在路上吃些自带的干粮,傍晚便已到得帮源峒的外围了。

众人来到一座山前,董彪勒马,道:“大师,此地就是我明教之根本——帮源峒了。眼前便是峒中屏障——门岭,很险峻吧!这里可是用兵打仗的好地方,易守难攻啊!”赵豫点点头,微笑不语。四方难民络绎不绝地经门岭往帮源而去。其时门岭已经戒严,盘查甚紧。不少难民被劝往睦州安置。刘子徽将通关文牒交与把守的士卒,士卒逐个打量刘子徽一行,事无巨细,一一盘问。董彪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斥喝那士卒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殿前都虞候,人称‘不死雷神’的董彪都不认识了?”那俩士卒最后窃窃商量了几句,才同意一行人过关。阿遥牵着马,环顾四周道:“大哥哥,你觉得周遭有什么不妥么?”董彪正自扯下头巾擦汗,听阿遥这么一说,道,“那帮小崽子瞎了眼,一时认不出爷来。也就是刘先生谨慎,递了通关文牒,你若不递时,不也就把咱当成一般的难民,盘问几句也就过了”,回头想了想,又道:“去去去,小叫花子,懂得什么,大人办事哪有你插嘴的份。”“阿遥也看出来了?”赵豫笑问。“嗯”,阿遥点点头。那董彪却挠挠后脑勺,道:“没,没什么不妥啊大师,犯不着跟那小卒子一般的见识。”“前面那个骑马的,看到没?”刘子徽朝前方不远处努了努嘴,道,“刚刚那个盘查咱们的兵,找人传了信,叫那个骑马的往峒中报告去了。”“嘿”,董彪道,“我还真没在意,这帮小狗崽子当面不说,私底下偷偷摸摸地不知要做什么。”赵豫笑道:“来便都来了,管他刀山火海,咱也要闯他一闯!”大家点头称是,便继续赶路。

门岭以内地势险峻,光是翻越门岭之颠便花费了一个时辰的工夫,在山顶附近一块空旷的平地上,就着月光,董彪驻足对赵豫道:“大师你看,山脚下这方圆十数里平川便是帮源峒了。”赵豫透着重重的夜幕向下望去,果然是阡陌纵横,隐隐有村庄绵亘,点点灯光如丛聚的萤火虫,煞是美好。谁想到层层峻岭之中会有这样一片世外沃土,不禁啧啧称奇。

一旁的阿遥扯了扯赵豫的衣角,道:“还请大哥哥垂怜,为阿遥作主。大哥哥,我看这里风水很好,我想把婆婆就地安葬了。现在兵荒马乱,我怕到了峒里,大哥哥就顾不得阿遥这些琐事了。”赵豫点点头,道:“好,那入乡随俗,按照明教教义,也不需棺椁,一切从简,不知你意下如何?”阿遥笑着点点头,道:“该当如此。”

刘子徽一身疲倦,董彪则乐颠颠地对赵豫道:“大师,我等不及见我那婆娘了。那我与刘先生就先入峒去喽?你们忙完了赶快来啊!”说罢招呼那两个民夫,道:“你们给大师打个下手,一切听从大师吩咐!”招呼停当,便与刘子徽并辔下山去了。

赵豫、阿遥并两个民夫便在附近找了个不错的所在,正要掘土挖坟,却见走上来两个大汉,两人对赵豫作个揖,道:“我等奉方丞相之命前来协助大师葬仪。”说罢一人对那两个民夫道:“你们早早入峒去吧。”两人看到来者头扎蓝色头巾,乃是教中有一定身份的小头目,便询问地看着赵豫。赵豫点点头。两人便答应一声,辞别了赵豫,下山去了。原来明教中以六色头巾区分等级,除士卒一律配戴红色头巾外,自圣公、皇族而下,并文武政教官员,依次以黄、橙、黑、白、蓝、青六色分置等级。赵豫看来者语气傲慢,心中自是不快,便不去过多理会来者。那两人倒也乖觉,话不多,且自顾干活,不一会儿便挖好了深坑。

阿遥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方玉酒瓶,拔开了塞子,对赵豫道:“大哥哥,咱们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尝尝我们渤海的好酒。”说着,赵豫已经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这香气真是淳厚馥郁,清爽沁脾。赵豫道:“这是什么好酒?”阿遥笑道:“我们那里叫‘十里醉人香’”。说罢,刚要把那酒壶递给赵豫,那两个军头闻香识酒,把锄头一扔,一人道:“小姑娘,我们已经挖好坑了,下面的事该你们做了吧。”另一人道:“是啊,我等为你出了那许多汗,你也不想着犒劳一下么?”阿遥把酒壶从赵豫手里夺了回来,对那两人道:“明教喝酒可是犯戒的,你们又不是光明大师,我说啊,这酒你们喝不得。”“咳,小姑娘,看你机灵鬼似的,你不说,大师不说,有谁知道我们喝酒啊。”“是啊小姑娘,你给我们喝了酒,一会儿我们把剩下的事都给你办好喽,也省得脏了姑娘的手啊。”那两人说罢,一点都不客气,上来便夺过酒壶。阿遥也不强留,任他们拿去。

阿遥很高兴,蹦蹦跳跳地围在赵豫身边,道:“大哥哥,你看,月亮真圆啊,今晚天气真好!”赵豫笑道:“是啊,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天气了。”说罢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阿遥身上。“大哥哥冷不冷呀?”阿遥笑问。赵豫笑道:“大哥哥壮得像头牛,怎么会冷?倒是阿遥冷不冷呢?看你身子骨这么单薄。”阿遥笑道:“阿遥冷了,大哥哥心疼,如果有一天阿遥死了,大哥哥会不会心疼呢?”赵豫怔了一下,黯然道:“阿遥不要说这样的话,大哥哥就算自己死一百次,也不会让阿遥受到伤害”,背过脸,又道,“你大哥哥已经很对不起你的嫂嫂了,没有能够保护好她。”沉默片刻,赵豫转过脸来微笑道:“阿遥是大哥哥的小丫头呀,阿遥冷了、饿了、渴了、累了,大哥哥都会心疼。”阿遥听罢笑开了花,扯扯赵豫的衣角,道:“大哥哥不要难过,阿遥说错话了,阿遥不会死的,阿遥不能死,死了,还有谁来照顾我大哥哥呢?阿遥是大哥哥的小丫头嘛!”赵豫回过头来,轻轻地抚弄阿遥的头发。阿遥看着赵豫的眼睛,明明地闪着泪光。

正说着话,身后却鼾声大作。“咦?”赵豫很诧异,抬眼一看,原来那俩小头目已经倒在泥堆上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赵豫道:“小丫头,你干的?”阿遥格格地笑着,躲到赵豫身后,偷眼看那两个睡熟了的大汉,道:“大哥哥,阿遥有本事吧,这个小丫头是不是比别个小丫头有点儿不同呢?”“小机灵鬼,人家为你做事,你倒把人家麻翻了,你安的什么好心呀?”赵豫刮了刮阿遥的鼻子,笑道。阿遥拉着赵豫坐下,正色道:“大哥哥,你还看不出来呀?阿遥是要救你性命!”“救我性命?”赵豫不解地问。“嗯!”阿遥道:“大哥哥,你虽然一身出家人装束,可扪心自问,大哥哥真的是那个什么‘光明大师’么?阿遥早就看出大哥哥不是。”“哦?这都被你看出了,真个是小机灵鬼,成天瞒着大哥哥,心里装了多少个大鬼小鬼呢?”赵豫温和地笑道。阿遥诚恳地说:“大哥哥,不管阿遥心里装着多少个大鬼小鬼,不管阿遥的身世多么扑朔迷离,可是,请大哥哥相信阿遥,阿遥所做的,都是为大哥哥好。”“嗯”赵豫看着阿遥真切的眼神,点点头道,“大哥哥相信你。”阿遥也点点头,笑道:“嗯,因为阿遥是大哥哥的小丫头呀!”阿遥继续说道,“大哥哥,阿遥估计,峒中之人已经知道大哥哥不是‘光明大师’了,大哥哥此去峒中,纵然不死,也难逃羁縻。所以大哥哥还是趁早带阿遥下山吧。”“阿遥”,赵豫有些犹豫不决,道,“你我一走了之固然干净,可董大哥他们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峒中无辜的百姓又如何抵挡童贯十五万大军的围剿?”“大哥哥你错了”,阿遥道,“阿遥知道大哥哥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凡事总为他人着想,可是大哥哥就这样回去了,一切又会有什么改变么?方腊如果因为大哥哥而对董彪有了芥蒂,那么大哥哥如果在董彪身边,这种芥蒂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大哥哥想要保护峒中百姓,一无权、二无兵、三无民心,大哥哥又会有什么作为呢?”赵豫点点头,道:“阿遥说得在理,我赵豫于明教高层之事一无所知,莫名其妙就成了什么‘光明大师’。方腊不比董彪,不出三两句话我就难以自圆其说。试想峒中之人又怎会相信一个‘骗子’?赵豫一时糊涂,险些自取其辱。”赵豫抚摸着阿遥的头发道:“赵豫得上苍垂怜,赐予这样一位冰雪红颜,赵豫就算舍却性命,也要保护阿遥周全。”赵豫看着阿遥灿烂的笑脸,也笑道:“小鬼头,多久没洗澡了,瞧这小脸旦脏得,等出了峒好好洗一洗,咱们阿遥可是个漂亮的小丫头。”阿遥使劲地点点头。

两人在阿遥婆婆的墓前祭拜完,趁着月色,走上了来时的山路。阿遥似乎对于婆婆的死并不伤心,一路上有说有笑,赵豫倒也省心。阿遥道:“大哥哥,咱们出了帮源去哪里呢?”这一问可把赵豫问住了。是啊,去哪里呢?赵豫想了想,道:“你大哥哥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阿遥,跟大哥哥回江宁好不好?大哥哥的家在那里,那里有很大的房子,有漂亮的花园,阿遥会过得很舒适。过两年,等大哥哥帮阿遥找到了爹爹,再由伯父作主,给阿遥找个好婆家。”阿遥嘟着嘴,扯着赵豫的衣角认真地说道:“阿遥要跟大哥哥去江宁,可是阿遥不要找什么婆家,阿遥只想一辈子在大哥哥身边。阿遥会洗衣服、会打扫屋子、会烧水做饭,舞枪弄棒什么的阿遥也是会的。”“阿遥还会舞枪弄棒呀?”赵豫笑问。“嗯”,阿遥点点头,道,“阿遥还会打人呢!”赵豫“哧”的一声笑了,逗着阿遥道:“那大哥哥可得给阿遥找个禁得起打的,要不啊,给咱们阿遥打两下就蔫了,那怎么过瘾啊!”说着说着,阿遥不走了。“怎么了,阿遥?”赵豫温和地问道。阿遥的眼圈红了。这下可把赵豫吓了一跳,忙赔罪道:“都是大哥哥不好,大哥哥说错话了,大哥哥还是蛮禁打的,来,给阿遥打两下!”阿遥红着眼圈道:“阿遥喜欢大哥哥!”听阿遥这么一说,赵豫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道:“这一切如果只是梦境该有多好,总希望它不要来,它还是来了,却叫赵豫如何承受这情义之重呢?”阿遥歪着脑袋问道:“大哥哥适才说什么来着?阿遥听不懂。”赵豫笑笑,对阿遥道:“小丫头,你大哥哥的亡妻尸骨未寒,你说大哥哥哪里有心思流连男女情事?或许光阴流逝,往事终将淡忘,可是到那个时候,大哥哥的心可能早已化作尘土了。”阿遥不解地摇摇头,道:“我们家乡有一个传说,说在极北之地有一座天池,清澈的湖水高悬在天上,在湖水中沐浴就可以忘却伤心的往事。大哥哥,以后阿遥一定要带你去。”赵豫笑道:“好姑娘,你的心灵就像天池里的水一样清澈,可是大哥哥的心已经干涸了。泥土可以被水溶化,可是你见过能被水溶化的石头么?”阿遥怯生生地问道:“大哥哥,那位姐姐真的那么好,能让大哥哥如此喜欢?”赵豫点点头。两人正彼此注视着对方,却感到腾腾的一股杀气陡然间从路旁的山坡上掩袭而来,随之是无数箭矢挟着阵阵尖啸声铺天盖地而至,箭矢扎在山路上有如野草一般,赵豫却抱着阿遥滚下山坡,边滚着边用身体护着阿遥,使其免被山石和草枝剐伤。阿遥只觉得天旋地转,停下来时,两人已滚到了坡下的山路上。阿遥看到赵豫浑身是伤,背上还插着一枝箭,直伤心得落泪。还未来得及说话,又一轮铺天盖地的尖啸声随风而至,赵豫早抱着阿遥跳出射程之外。

赵豫护着阿遥,又滚落数十丈,直到谷底。阿遥哭着呼喊着赵豫,赵豫却已经几近昏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冲阿遥笑笑,道:“阿遥没事吧?”阿遥哭道:“大哥哥,阿遥没事,可是大哥哥为了保护阿遥,却伤成这样。”赵豫笑道:“阿遥没事就好。如果大哥哥连阿遥都保护不了,还不如被万箭穿心算了。”阿遥忙捂着赵豫的嘴,不让他往下说。赵豫示意阿遥帮忙扶自己坐起来,伸一只手到后背,一使劲,将断箭拔了出来。阿遥看赵豫伤口血流汩汩,忙扯下一截衣襟为赵豫包扎,泪水不经意间滴落伤口,赵豫竟不觉疼痛,倒似有一股暖流注入全身。包扎完伤口,阿遥用衣袖将眼泪擦干,强作欢颜,道:“大哥哥,阿遥欠你一条命呢。阿遥要用一生一世来报答大哥哥。所以呀,阿遥是跟定大哥哥了,大哥哥想甩都甩不掉。”赵豫微笑着点点头。

“好个‘一生一世’,何其感人哉!”不远处的树丛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黑色毡笠,身着白色僧袍,颜面被帘子遮挡着,看不清楚,却用讥讽的语气道,“好一对野鸳鸯,贫僧在此久候了。”“光明大师?”阿遥惊呼。赵豫看看眼前这位和尚,再看看自己,衣着上倒真有几分相似,无奈自己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已经远不如眼前这位“光明大师”光鲜耀目了。赵豫道:“难怪欲杀我而后快了,原来真正的‘光明大师’便在峒中。”阿遥却冷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大师何不摘除毡笠让我们一睹尊容?如此遮遮掩掩,倒像个大姑娘一般。”那“光明大师”干笑两声,道:“死丫头,死到临头还嘴硬。也罢,今日让你们死得明明白白,也好早日投胎转世,算是贫僧的功德了。”“是啊,贼秃驴,丑八怪,揭开了毡笠,只怕我等便是被你吓死了,倒省得你动手。”阿遥说罢“格格格”地自顾笑了起来。“光明大师”大怒,“哼”的一声,陡然掀开了毡笠。

赵豫一看,那“光明大师”脸色乌青,肉筋暴突,果然十分吓人。阿遥得理不饶人,讪笑道:“果然长得不咋地。我说‘光明大师’,你倒别艳羡他人卿卿我我,换作大师你呀,人家姑娘早就是哭爹喊娘了。大师若是羡慕得紧时,赶紧自我了断,也好早日投胎,等做了个不那么难看的小哥时再说吧!”那“光明大师”气得嗷嗷直叫,喝道:“死丫头,今天本大师非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到时可别哭着喊着求大师我纳你为妾啊!”说罢淫笑数声。

阿遥气呼呼地要站起来理论,被赵豫一把拉住,道:“阿遥,让我来!”赵豫吃力地站起来,护着阿遥。阿遥心下感动,道:“大哥哥,你一直呵护着阿遥,从来没有人对阿遥这么好,现在大哥哥受了伤,也让阿遥来保护大哥哥!”光明大师讥笑道:“死丫头,看你手无缚鸡之力,且在一边凉快去,待本座忙完了再来收拾你!”赵豫轻声在阿遥耳边道:“我缠着那厮,阿遥快跑,永远不要再回来!”阿遥哭道:“大哥哥,阿遥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更何况阿遥未必就不是那厮的对手。”光明大师却喝道:“赵豫,小清姑娘对你那么好,如今她尸骨未寒,你却和这个小妮子混在一起,你怎么对得起小清姑娘!”“小清姑娘?你,你认识清儿?”“赵豫,拿命来!”光明大师不由分说,猛扑上来就是一掌。

这一掌似有千斤之力,赵豫不明对方底细,便在平时也不敢硬接,更何况眼下伤得不轻。堪堪那掌将要挥到,赵豫护着阿遥往边上一闪,一只手要去扣光明的手腕,没想光明一掌劈空,随即化掌为钩,横搭过来,顺着赵豫的抓手反去扣其脉门。赵豫一惊,也即变换手法,用掌锋化解了对方的狠招。手上你来我往十数个回合过去,脚下也丝毫没有停着。高手拼死过招,招招欲取对方性命,精力和体力消耗极大。赵豫先前失血过多,十数个回合过后已然不支,一个破绽被光明抓住,胸前便挨了一掌,一个踉跄退去,被阿遥接住,阿遥大哭。赵豫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识得我和清儿?”光明收了掌,道:“我的容貌变化之大,赵公子竟不识得我了么?我便是你家的使唤下人昌叔啊。”“赵元昌?”赵豫恍然大悟,又细细打量一番,道,“确实是昌叔。昌叔,为何你变作这副模样?何时又成了光明大师?”赵元昌叹了口气,道:“也罢,你我主仆一场,我又是自小看着你长大的,今日我便将来龙去脉说道清楚,好叫你死得明白。”昌叔道:“我跟随你母亲萧敏辗转南下宋国,隐姓埋名二十余年,所为何事?就是为了今日得为人上之人。”昌叔思忖片刻,又道,“当年回鹘摩尼法师兀葛,也就是真正的光明大师来我大辽上京宣法,与你的外公,当时大辽国的兰陵郡王、北府宰相萧兀纳相谈甚欢。我为萧兀纳贴身侍卫,得闻二三事,知道唐武宗时,回鹘僧人呼禄法师曾避难入闽。兀葛欲寻访先师足迹,并欲联络宋国明教。兀葛与兀纳有什么密谋,我无从得知,但我心里明白,我讹里本的出头之机就在此中。兀葛不知为何最终没有来宋国。临返回鹘时,我在兀葛的酒水里下毒,沿路跟踪。兀葛喝了酒水,在一个夜晚毒发身亡,我即窃据了兀葛的信物。”讹里本以手抚摸项上的捻珠,喃喃道,“这是以回鹘历代摩尼高僧舍利缀成,颇有法力。”赵豫惊愕,问道:“我娘是辽国人?我娘的父亲是辽国道宗重臣?娘从未提起。我虽知道娘姓萧氏,还以为是北地的汉人,却是契丹后族?”讹里本哈哈大笑,道:“萧兀纳这只老狐狸本就心机颇深,有其父必有其女。萧敏自幼聪慧过人,文武兼修,被萧兀纳视作掌上明珠。我萧讹里本爱慕你母亲久矣,因而自荐,随之入宋。你母亲先事哲宗,哲宗死,诏命改嫁吴王,隐居江宁。”赵豫许久才回过神来,又追问道:“那么,你又何以面目全非?”讹里本叹息道:“我每动恶念时,明尊舍利便流动异样光彩,更有劲力贯注我的全身。初年浅尝辄止,不敢久戴。前日我火烧了元符山庄,便无甚顾虑,只思日日挂戴,颇已成瘾,欲罢不能,皮肤亦日见乌青。”“你说什么?”赵豫喝问,眼里恨不能喷出火来,“你烧了元符山庄?你把我娘怎么了?”讹里本淡淡地笑了笑,道:“初时,我在滁州盘桓数日,直至大火烧了清流驿。我本以为你与赵清儿皆死,便回江宁给萧敏报信。不曾想那萧敏以我保护不力,杖笞我一百,正如当年你外公对我所下的狠手。我侍奉萧敏父女二十余年,她却一点儿不念旧情,想都不想便将我逐出门庭。我怀恨在心,趁其赶赴滁州寻你下落之际,夜入紫天阁,盗取了当年回鹘亦都护毗伽布的斤写给兀葛,通好宋国明教的国书。却没想到”,讹里本恨恨地说道,“这个歹毒的女人居然在装盛国书的匣子里下毒,害我此后忍受了七天七夜刺骨钻心之痛楚,最后落下这般模样。我当时一气之下便杀光了庄内仆役,纵火烧了你家元符山庄。”

赵豫愤然道:“我家待你不薄,纵然母亲打你,也是急火攻心,一时性急使然,你却因锱铢小事杀人放火,忘义背主!当真猪狗不如!”讹里本也不恼怒,冷冷地说道:“想我萧讹里本也是官宦世家,少年时却家道中落,颠沛流离,命运凄苦,又兼长相平平;哪里像你赵豫出生便在太平富贵之家,出有车马,入拥美人。上苍何其不公!你赵豫便天生优人一等么?赵豫啊赵豫,没想到吧,我居然也有今天。我手里攥着明教的杀器,将你踩在脚下,让你命死我手。我杀不了萧敏,杀她的儿子却易如反掌!”阿遥搀扶着赵豫,对讹里本冷笑道:“你要杀大哥哥却有那么容易的么?你须要先过了我李牧遥这一关,再说大话不迟。”讹里本抬眼望了望星空,仍旧冷冷地说道,“适才你大哥哥中的那一掌,灌注了明尊舍利之功。过不了多久,你的大哥哥便要血脉崩裂,气绝而亡。所以,我萧讹里本并没有说大话。”

赵豫的气息一早就已经紊乱,听讹里本这么一说,更觉胸闷难当,喉头腥腻之感传来,遂吐出一口鲜血。渐渐地,赵豫感觉自己似是被一口大缸包裹着,外界的声音与自己愈来愈远,愈来愈不真切。似乎听那讹里本淫笑道:“这小妞虽不比小清姑娘清丽,却别有一番风味。”又听讹里本惨叫一声,似乎阿遥在反抗。赵豫似在梦境中游荡,有劲却使不出来。在一片黑暗之中飘摇。赵豫似乎回到了钟山,看到了母亲和蔼的微笑,看到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似乎听到了清儿婉转的箫声,很久没有听到那样美妙的音乐了。末了,美妙的箫声被讹里本****的笑声打断,声声传来,别样地刺耳。赵豫大呼阿遥的名字,又大呼:“讹里本淫贼,你休要碰我阿遥!我要将你碎尸万段!”忽然感觉自己被一道闪电刺中,一切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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