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的是,孝义伤得虽重,但还是抢救了过来。
因为护驾有功,武则天派了侍御医亲自为我和孝义诊治,又让尚药局源源不断地给我们送来仅供她本人享用的滋补品,所以我很快便能下床走动了,孝义虽还需卧床静养,但在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能跟我聊天打趣了。
这些日子,我被困在飞香殿养伤,娈儿则被派去大理寺协助审理薛、索谋反案,一日都未曾回宫。
就这样大概过了半个月,少扬托人来传信,说是让我去一趟陈府,已让小六候在了宫门口。
我简单梳妆一番,随着小六坐马车前往久违的陈府。
入了府门,小六并没有径直往中堂走,而是带我来到了一个闲置的偏厅。我虽有些纳闷,但这既是少扬的安排,我便也没有多问。
小六打开了偏厅的大门,恭声道:“我家将军还有些公务未处理好,请大人在此稍候片刻。”
偏厅不大,也没什么陈设,一几两椅,几上已备好了茶点。我坐在交椅上,静静等候少扬。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门口有了动静,我抬头一望,来人竟是娈儿。
小六将娈儿引入偏厅后,关门退了出去。
“姐姐!”娈儿一见我,便抢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懊丧地说:“姐姐,我错了,是我错怪你和大娘了,求你原谅我吧!”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一面扶起她,一面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娈儿声泪俱下:“我娘的遗书,还有云来客栈那日,这些都是薛延陀人为了挑拨我们姐妹感情动的手脚。面对种种疑点,我还一味地骗自己,只有自己所见所闻才是真的。直至听到索元礼和薛怀清亲口承认,我才幡然醒悟。我真是,愚不可及!被敌人利用还不自知,干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来,真是该死啊……”
在我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要说心里完全没有恨,那是违心的。但如今少扬死而复生,又说好与我远走高飞,我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我安慰她道:“你都说是被人利用了,就不要太苛责自己了。薛延陀人为了复国,无所不用其极,英明如太后、骨笃禄,不是也差点被他们蒙蔽吗?好在他们的阴谋已经被粉碎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娈儿抓着我的手,喜道:“姐姐你不怪我吗?我、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远走他乡?”
我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方才小六告诉我的,他说你马上要离开洛阳了,临行前邀我见最后一面。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我也没想好去哪儿,天大地大,我就想四处走走,然后找一个宁静的小山村住下来……”
“姐姐,你若是真的原谅了娈儿,就别走了好吗?如今我们前嫌尽释,可以一同好好辅佐太后,可以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你说是不是?”
“回不去了,娈儿,过去的事可以让它过去,但却回不去了。我已经没有了从前那份心境,勉强留在这里也不会开心。倒是你,如今深得太后器重,前途一片光明。你好好辅佐太后,就让我躲个懒,做个闲散百姓吧。”
“好吧姐姐,既然我劝不了你。那你安顿下来之后记得给我写信,好吗?”
“好,我会的。对了,太后是如何处置那些薛延陀乱党的?”
“除了薛、索二人,全部问斩。但是太后答应善待他们的家人,专门置一块地让他们繁衍生息。至于薛、索二人,目前尚在审问阶段,如何处置太后未有决断。是了姐姐,我还要赶回大理寺去,不能与你多聊了。你走之前千万通知我,我来送送你。”
我笑而不语,送她出了偏厅,候在门外的小六又送她出了陈府。
娈儿有足够的功利心,她比我更适合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朝堂打拼。上官婉“巾帼宰相”的故事由她续写,挺好。
几千乱党悉数问斩,虽然残忍,但也无可厚非。薛、索二人虽暂未处置,但终归难逃一死。
薛怀清虽罪有应得,但毕竟于我有救命之恩,且我每次开口求助,他都是有求必应。回想起我们初次见面时,他天降奇兵般地出现在我被追杀之际,奋不顾身地为我挡去无数箭矢,又随机应变地想出潜水逃生之策,此情此景,历历在目。
其实以他的才学、能力,谋一份不错的差事或者经营一份自己的事业,轻而易举。可他非要走一条不归路,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实在令人叹惋。
我不禁在想,我们到这世上来走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还是富贵荣华?这些身外物或许能让人得到一时的满足,却换不来内心的平静和持久的幸福感。在我看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与家人共享天伦,与爱人白头偕老,才是圆满的人生。
想到这一点,我心头一痛。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我娘和虎娃他们了,也不知道他们这些日子过得如何?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烦心事?
此时,我仿佛看到我那虎头虎脑的儿子正朝我奔来,一下子扑进了我的怀里……
不对,难道这不是幻觉?我真切感觉到有一个小孩扑在我身上,抽泣地喊着“娘”!
我回过些神,定睛一看,眼前这孩子不就是我的虎娃嘛!
我大吃一惊,愕然问:“虎娃,你是虎娃吗?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都听到了,你才是虎娃的娘!”孩子放声大哭:“娘,我好想你啊!娘……”
我还是没有弄明白,蹲下身抓着他的肩头问:“你、你怎么会听到的?你听到什么了?”
“你和娈儿的话,我们都听到了。”耳畔传来娘哽咽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少扬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娘已行至近前。
我忙站起来,手足无措地问:“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扬走入偏厅,指了指偏厅的墙道:“那是堵假墙,几乎没有隔音效果,我们在隔壁能听到这里的声音。”
“孩子,”娘拉过我的手,泣不成声道:“苦了你了!”
我再也不必掩饰自己的感情,抱着娘失声痛哭。
少扬的这个办法,令我所有顾虑迎刃而解。
当我告诉娘和虎娃,我打算离开洛阳,与少扬浪迹天涯时,他们当即表示愿意跟我们走,无论去哪里。
眼下还不是促膝长谈的时候,我们商量好后,娘带着虎娃回去收拾行囊,我和少扬则入宫觐见武则天。
乾元殿正在拆除中,武则天这几日都在徽猷殿办公。
少扬是蒙面入的宫,照理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武则天给了少扬特赦的门籍牌,故而一路畅通。
通报查验后,我们入得徽猷殿前殿。
武则天屏退一众宫人,单独接见了我和少扬。
未及我们跪下,武则天便连连说道:“免礼免礼,快请起。你们两位都是大唐的功臣,该哀家感谢你们才是。娈儿,你的伤如何了?”
我忙恭声回答:“启禀太后,有张侍御医亲自为娈儿诊治,您又让尚药局送来那么多珍贵的滋补品,娈儿的伤已无大碍,让您费心了。”
“何来费心一说,你奋不顾身为圣上挡剑,这些待遇是你应得的。陈爱卿,你此次替哀家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亦充分展现了你对大唐的忠诚,哀家打算擢升你为三品云麾将军,领一方兵权,爱卿以为如何?”
少扬讶然道:“末将愧不敢当。且不论末将并无赫赫战功,如今末将对外已是入土之人,只求太后允准末将携所爱之人归隐山林、安度余生。”
“爱卿年纪轻轻,谈何安度余生?爱卿文武双全、机敏过人,哀家委实不想错过你这样的人才。你若留,哀家自然欢喜;你若执意要走,那哀家可是有条件的。”
“是何条件,请太后明示?”
“爱卿若是执意要走,那只能只身离开,不能带走心爱之人。”
什么?我和少扬震惊地对视一眼,实在不明白武则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武则天始终是一副喜怒难辨的雕塑脸,想从她的神色或语气中猜出端倪,恐怕是痴心妄想。
少扬只好硬着头皮问:“太后当初是答应过末将这个要求的,不知如今为何反悔?”
“当初你并未明说要带走的是何人,哀家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你已过门的妻子婉儿。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是吗?”
“回太后,事实证明末将与婉儿并不合适,我们也已经办妥了和离手续。如今末将心中只有娈儿一人,惟愿与她白头偕老,还望太后成全。”
“娈儿,你真的愿意跟着陈爱卿去过瓮牖[yǒu]绳枢、荆钗布裙的清贫生活?”
我毅然回答:“回太后,娈儿愿意,且绝不后悔,请太后成全。”
“既然如此,哀家倒想看看你们是否真的情比金坚,也算是给婉儿一个交代。这里有四杯酒,其中两杯是普通的酒,另外两杯则是鸩酒,饮之立死。你们若执意要走,便各挑一杯饮下,若二人皆安然无恙,哀家即刻放你们离开;若不想冒险,哀家自然欢迎你们都留下来,但你二人之事,须得征得婉儿同意方可。”
武则天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她作为一个惜才的君主,一是不想错失少扬这样的人才,二是舍不得“娈儿”这样的忠仆,还有就是想替“婉儿”讨一个公道。
我方才都不曾留意,武则天面前的几案上竟然还放了四杯酒,想来是收到少扬带着我来的通报后就命人备下了的。四杯酒里只有两杯是无毒的,任选两杯喝下,只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两个都能活下来。但若放弃这个测试,少扬活着消息就会公之于众,那……
我不敢再往下想,踌躇不决地望向少扬。
少扬也是以征询的目光看着我,我们试图用眼神来与彼此交换想法——喝还是不喝?
与我而言,我来到这个时代后最快乐的两段时光,一段是在掖庭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另一段是在梓州与少扬相濡以沫的幸福时光。这两段时间我都无权无势,说明快乐与权势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但与少扬而言,他有着经世之才,心怀“兼济天下”的抱负,如今又深得武则天赏识,未及而立之年便解甲归田实在太过可惜。
我无奈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打算就此放弃。
待我睁开眼时,少扬不知何时已行至几案前,正端起酒杯仰头饮酒。
“不要!”待我反应过来,疾速奔到少扬面前时,他已将空酒杯放回原处,坚定地看着我冁然而笑。
少扬都喝了,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报以少扬一个灿烂的微笑后,毫不迟疑地随意拿起其中一杯便喝了下去。
我的这杯酒到底有没有毒?少扬喝下的那杯又是否有毒?我们是否足够幸运能双双选中无毒的酒?
玉环何意两相连?环取无穷玉取坚!
少扬把手伸向我,我会意地紧紧握住他的手。无论如何,至少我们两个的心是在一起的,至少我们争取了、尽力了,剩下的就交给老天爷吧。
片刻后,我开始感到头晕眼花、四肢发麻,眼皮沉沉地直想睡去。看少扬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妥,我意识到似乎只有我喝下的才是毒酒。
如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当然有好多话要对少扬讲。但当我张口要说话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旋即,全身肌肉也不听使唤了,在我挣扎着企图去拥抱少扬之际,身体失去平衡倒了下去,随后意识全无。
“婉儿,醒醒!婉儿,你没有死,你快醒醒,快醒醒……”渐渐地,我依稀能听到声音,听到少扬在叫我。
这一回,我知道自己没有死,我知道自己只是昏迷了。我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少扬的呼唤下,我很快醒了过来。
我缓缓睁开眼睛,干咳一声道:“你很啰嗦诶,我知道自己没有死。”
少扬吁出一口气,喜出望外道:“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他贴心地为我增加了一个靠枕,我抓着他的手问:“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反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着道:“你晕倒后,我一时情急,没有发现其中的破绽,只想着你都不在了我还独活做什么,便欲将剩下那两杯酒都饮下随你而去。于是向太后表明了心迹,并请求太后将我们合葬。此时太后才告知我真相,原来她在得知我是携你入宫时,已然猜到我要带走的人是你,而非‘婉儿’。你们二人,一个是她器重的女官,一个是她中意的近侍。她不希望你们所托非人,也不希望你们为情所伤。是以命人准备了四杯酒,两杯是普通的酒,另外两杯并没有毒,而是下了些蒙汗药。”
“太后还真是用心良苦,她应是觉得你一会儿要取‘婉儿’为妻,一会儿又要与‘娈儿’双宿双栖,定是个喜新厌旧的渣男!”说完,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渣男?”少扬先是一愣,继而恍然笑道:“这个说法倒是有趣。太后见我这个‘渣男’对你用情至深,便放心我将你‘拐跑’了。太后不但不再阻拦我们,还会赐我们一艘大龙舟①,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什么?”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不敢置信地说:“太后要赐我们龙舟?”
少扬宠溺地刮了一记我的鼻子,笑道:“听到赏赐,你就来劲了。太后说自公主出嫁后,就属你和娈儿陪在她身边最多最贴心,她早就把你们视作半个女儿,龙舟算是她为你准备的嫁妆。”
女儿、嫁妆……不论我在做婉儿还是做娈儿的时候,都只是把武则天视作偶像、领导,甚至视作神佛、女魔头,从未想过把她当做家人看待。不曾想,她竟然……
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我深吸一口气道:“那我得去太后那儿谢恩!”
少扬拦住我道:“太后还说,你无须谢恩,临行前也无须向她道别。既然要走,便莫要回头。”
也对,人这一生,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若总是回头,总是活在过去,就容易原地踏步、畏葸不前。想来也正是这种一往无前、知难而进的精神,方能造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女皇。
我自十三岁来到这里,至今已过去十年。这期间,我经历了很多,有一些当时觉得是过不去的事故,此时看来不过是丰富人生的故事。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如今既然决定离开,就没有必要再留恋过去,而该整装出发、拥抱未来!
十余日后,我按照与少扬的约定,只身来到洛阳的第一码头——津桥码头。
洛阳城是隋唐大运河的枢纽所在,北至幽州,南抵余杭。在洛阳生活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到津桥码头。此时的航运虽然已十分发达,但大概因为前朝隋炀帝十分钟意龙舟出行,且在第三次经大运河下扬州时身死国灭,唐朝的皇室似乎更偏爱陆路出行。
一条宽阔的大道笔直通向洛水,来往的行人和车马川流不息。大道两旁整齐堆放着成山的货物,码头沿岸停靠着大大小小各式船舶。
我拿着行李走下马车,没来不及细看,少扬就带着娘和虎娃迎了上来。
“娘!”虎娃扑到我身上,仰起小脸兴奋地说:“陈叔说我们要去坐大龙舟,这是真的吗?”
我俯下身,在他的脸上亲了亲道:“自然是真的,你陈叔何时骗过你。不过这龙舟娘也没见过,一会儿咱们一起去看看啊。”
我见娘是自己走过来的,拉过她的手喜道:“娘,那日我见您还是坐在轮椅上的,这么快便能下地走动了吗?”
娘和蔼地笑道:“我的腿脚已经好了,是他们不肯让我多走动罢了。我方才是坐马车过来的,一会儿又可以坐龙舟,自然不需要轮椅了。
“太好了!”我喜极而泣:“我一直担心您的身体,您能痊愈真是太好了!我们一家人又齐齐整整了。”
娘有些落寞地说:“出门前我留了封信在房中,对家里我只是说带着虎娃出去转转。你不让我说出实情,他们即便看到了信也会担心我们的。你舅父舅母身体不好,喜地又身怀六甲,我真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抚了抚她的手背,安慰道:“那日您告诉我喜地有身孕之后,我已备下一份大礼,托娈儿代为转交。我知道您舍不得舅父舅母,待我们在南方安顿下来,我们可以回来看他们,也可以邀请他们去南方游玩,好吗?”
“伯母,”少扬凑过来说道:“临行前,我让小六在府中挑了些踏实能干的家仆,让他们明日去郑府报到。小六办事牢靠,您就放心吧。”
“好好好,我放心。”娘欣慰地笑道:“婉儿,你挑了个好夫婿,为娘是一万个称心满意!”
我和少扬相视而笑。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小六驾着马车赶来与我们汇合,一行人欢欢喜喜地走向码头。
少扬走到一艘大船前停了下来,伸手示意道:“就是这艘了。”
船身巨大,我们不得不后退了许多方能看清全貌。
这是一艘龙形的大舟,龙头作舟首,龙尾作舟尾,舟体彩绘金饰、精刻细镂,其上有楼群数层,雕梁画栋、气象非凡。
众人不禁发出阵阵赞叹,虎娃更是高兴地欢蹦乱跳。
我在后世见过更豪华更先进的邮轮,倒没觉得什么,而是更惊叹于武则天的大手笔。
我见靠岸这一侧的首舷上盖着一大块红绸,便指着那儿问少扬:“那红绸盖着的是舟名吗?”
他冁然笑道:“没错,聪慧如你,不如来猜一猜舟名?”
我瞠了瞠眼,一脸茫然道:“这怎么猜得到啊,你就别卖关子了。”
“龙舟是太后赐给你的,舟名本来应该由你决定。但是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便自作主张了,希望你会喜欢。”
少扬说罢,挥手朝舟上的人示意,红绸旋即被揭开,露出了四个金漆大字——
婉如清扬。
心有灵犀的莫名感动。
这个名字,婉约清丽、寓意深远,足以概括我向往已久的生活。
我和少扬并肩携手、扬帆起航,从此远离红尘,逍遥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