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实不相瞒,我和师妹这次出山是为了寻人,沿涂打听到,所寻之人如今就在镇中。但我和师妹二人又人生地不熟,况且今天还得罪了王家,您看,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暂且在您府上住下?”
言罢,慕笙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依然紧紧盯着宁昀,被遮住的琼鼻只剩高挺的鼻梁微皱,尽管隔着面纱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无比期待的表情。
哪有女子开口要到别人家住?听似不妥,闻似无德,有伤风化。
出乎她意料的是,还未等宁昀开口,李杜便如同火烧屁股般急切拒绝道:“妄想!妄想!妖女,你甭打我昀哥儿的主意,我和昀哥儿感情这般好,就连我都不曾在宁府中留过宿,更何况你一介女流之辈!再说,你要落脚去哪里不行?我李家就有三家客栈,想住哪随你挑!反正宁府不行!”
说罢他便要拉着宁昀恨不得立刻从慕笙眼前消失,可见这次李杜是真的有些急了,他还真怕这尽管遮住半张脸依旧极其美艳的妖女动了宁昀的心。
宁昀没能被李杜拉走,他依然安安稳稳的站在原地,寸步未离,思虑再三道:“以王景泽的性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也罢,我府上空旷,多两人也无妨。”
令李杜万万没想到,宁昀竟然真的应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顿时让他心凉半截。
童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肯收留她们是公子心善,公子越好他心情就越愉悦,这便沾沾自喜如是想着,他对小姑娘秀秀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道:“是啦,你们就在宁府住下吧,宁府很大哩,再多人都住得下。”
正当李杜还在四处抱怨时,阴郁的天气终于按耐不住心头的郁闷开始向人间倾吐瓢泼大雨。
一行人加快脚步离开集市往宁府中赶。
童谣与秀秀走的较慢,所以显得步伐稍许踉跄蹒跚,前三人成趟他俩也成趟。
或许是除公子与李杜之外极少与旁人有过交流,他突然有很多问题想问,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然后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秀秀小姑娘,秀是绣花的绣吗?”
两人本是一般年纪,可能觉得她是女孩子的缘故,他特意在姑娘前加个小字,似乎觉得这样亲切一点。
秀秀感到诧异,从来还没有人问过她这种问题,她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觉得身边的小公子不仅看起来傻傻的,问的问题也是傻傻的,咯咯笑了两声道:“唔,是秀气的秀啊。”
……
王府建的并不是多么宏大广阔,反倒朴素至极。但仆人佣人异常多,多虽多,却极其安静。
便连他们走路的步子都迈得极轻,更没人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因此整个府邸透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沉重感。
“老爷,少爷他无碍,只是昏睡过去,估摸着再睡半个时辰应该就会醒来。”
萧章向前方那个正在摆弄桌上美玉雕制茶具的中年人恭敬到没有丝毫疏漏的作揖道。
中年人正是王府的主人王玄山,体型略显富态,容貌并不苍老,有一丝桀黠和几分威严若隐若现。他神态自若,若无其事地品着南国今年新晋的上好花茶,这似乎是宫里才有的东西。
他并没有迫切地关心自己那宝贝儿子,只是很平静地向萧章问道:“那两个外乡女子从何处来?来做了什么,目的又是什么?你可知道?”
面对王玄山和面对王景泽完全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压迫感,萧章不敢有丝毫怠慢,如实回答道:“早年间我在江湖上行走时,见过类似装扮之人,像是玉铃宗出来的人,但我也说不准,毕竟外面这般蒙面纱之人多的是。若说她们做什么有什么目的,这便不知。她们刚到铁子镇便被少爷盯上,我也不便阻拦少爷什么。”
“嗯。”
王玄山只嗯了一声,平静如常,无论遇到何种事都是这般稳重,让人看不透,永远不可能揣测到他在想什么,情绪淡如水。
只是这样令人心生忌惮畏惧的心性,怎么会生出王景泽这般嚣张跋扈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儿子?
随着这声嗯波澜不惊地沉下去,屋内再无任何声音响起,只有屋外传来雨水从房檐落在地砖上的清脆滴答声。
萧章跟了王玄山近十年,替他办过大大小小千百件事,他知道这种沉默并不代表自己可以退下,所以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站在角落,等待着老爷的再次问话。
或许是因为紧张,在这凉爽的天气里,他眉角冒出些许汗水,但又不敢伸手擦拭,所以汗水浸到眼睛中让他感觉极其辛辣刺眼。
他很清楚,表面上王玄山只是个小镇中的富家老爷,但更清楚王玄山有个表亲是当今皇帝的妃子。
尽管这不足以令他这个见过很多大世面的江湖人士如此畏惧,他更忌惮的是他的心机以及手段和那从未透露过的实力,还有隐隐猜到和他那位表亲私下的不菲关系。
貂皮花茶这种稀有花种只在南国开,其自产的貂皮花茶数量原本就不多,所以进供到启国定然少之又少,一个小镇的富商能这般豪奢,更让他坐实自己的猜想。
“坐。”
王玄山伸手示意萧章坐下,他犹豫片刻,然后缓缓坐下,一举一动格外小心翼翼。
似乎茶的味道不怎么顺心意,王玄山微蹙一下眉头,问道:“宁家那个小子今天出手了?藏的倒是挺深的,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出手。若是故意隐藏这么多年,今天怎么会为两名毫不相干的女子而暴露?若说是因为那该死的正义感在作祟,那才是可笑至极。”
萧章有意无意的避开自己不应该多嘴的问题,回道:“是的老爷,他能御剑,我想功力至少五段,出手方式晦涩难懂,当时街上围观的应该没有谁能看出端倪,只会猜测他应该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子。只是这很令人费解,年仅双十,便有这般造诣,天下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吗?那还是人吗?”
王玄山眉锁更深,心想,整整六十年,难道我不比你更清楚他功力几段实力何许?
萧章见王玄山凝蹙的眉头,心想坐着比站着还要难安,这才发觉自己有意无意避开的还是没有完全避开,登时缄口不语。
王玄山冷笑一声,又添了杯茶,虽然喝起来并不爽口,却也没有泼掉,不是尊于它的昂贵,而是尊于它的高贵。
“你下去吧,务必确认那两个女子的真实身份,顺便打听一下她们来此到底要做什么。另外帮我去趟李家,就说,儿子虽然只有一个,但也该管管了,不然少了舌头什么的,终归不太好。想来李家街北的那些茶楼酒馆客栈什么的,也该收了,正好最近这段时间用的上。”
王玄山用手上的翠玉扳指轻轻碰了两下玉盏,再次说道:“至于打昏泽儿这件事,今天你做的不错。不过对我而言,还是他比较金贵些,就算你当时是迫不得已。”
闻言刚要躬身告退的萧章心头为之一振,后半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他一介毫无背景的江湖浪人自然卑贱的多。
萧章从王玄山的客房走出,脚步有些慌张,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绕过某处别院时不小心撞上一名正在裁叶的家仆,锋利的裁剪又不小心划破他粗壮的手臂,鲜血淙淙流出格外醒目。
他本是个极小心的人。
因为,闯荡江湖靠的是人心,是人情世故。
就像平地而起的殷刀教,太过惹眼太过强盛不好,最后落得名败教灭的结果。
萧章不知从何时起收敛很多,被人心磨得像水底冲刷百年的顽石般圆滑,但石就是石头,砸开后依旧有棱有角。
那名家仆跪在地上连连恐慌叩首,说的什么求饶的话语他并没有听进耳朵里。明明下着绸缪细雨,他却觉得天气如此干燥,殊不知是心头余悸未消,总觉得老爷这些天在谋划着什么大事。
他扶起家仆拍拍他肩头示意无碍,简单包扎过胳膊上的伤口,备好行李,挑了匹快马,向铁镇外疾行而去。
……
漫长岁月里,王玄山此生第一次觉得无事可做,于是走到一间像是书房的屋内,里面没多少书,而且大多都是账本之类。
他走到书架前,某个格子里摆着一个质地并不如何的瓷瓶,他攥住瓶口,轻轻转动,突然,有一道暗格从书架最底端弹出。
暗格并不大,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把看起来锈迹斑斑的铁剑,估计扔到大街上也没人费力弯腰去捡,铁剑下面压着几张名册,上面记载着一些在江湖中很容易听到的名字。
绝大部分出自藏剑山,还有一部分出自江湖无门无派的散修,这些并不能让他动容,只是还有几个用红线勾划出来的名字让他眯眼深思。
这些被勾出的名字来自朝堂,且都在启国任职可大可小的官位,深得启帝信任。
良久,他将名册放回原处,在心中自言自语道:掌门师兄,您布下的这些棋子可真难除。还有,您真的死了吗?就算死您也应该把尸体和剑留下,这些年真是让我找的好辛苦。
……
孩童与孩童之间建立信任的速度总是要比大人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相互猜忌来的快些。
无论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仅仅只是几块甜丝丝的桂花糕童谣便与秀秀欢声笑语的讨天论地你追我赶奔东走西,当然这也要归功于他憨厚朴实的性子和一副并不精明的样貌,若是换一个镶嵌金牙笑面猥琐的大叔秀秀也决然不会上当。
尤其九月,芳菲雨霁。
宁府那棵高大的梅树经过雨水的洗礼不知不觉间开出许多美艳且娇滴滴的花瓣,微风得意地走过,惹的满院馥郁氤氲。
“秀秀,你姓什么呢?是和慕姐姐一样姓慕吗?”
两人坐在梅树一处矮枝上,童谣终于按耐不住心头的好奇开始问道。
其实就连秀秀自己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她自幼便跟着师父的,她摇摇头,皱鼻不知道怎么回答,冷哼道:“秀秀就是秀秀,是秀气的秀。”
仿佛觉得她扮冷酷的模样很可爱,童谣咧嘴傻笑起来,稍敛心神,垂眸道:“其实童谣也不姓童,名字是公子取的,也是公子在刀山把我捡回来的,公子说我运气好,在把我捡回来之前还没饿死,也没被狼吃掉。”
听完他的话,秀秀觉得无比震惊,却又心生怜悯,低头同情道:“你真可怜。”
童谣才不可怜,有公子在身边他便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知遇之恩、养育之恩、教育之恩,且随着这几年读了很多书,这些恩情他最近逐渐懂得,所以公子在他心头的地位愈来愈高。
他摇头将这些抛之脑后,然后问道:“你从哪里来?路上一定遇见很多有趣好玩的事,我从来没有出过铁镇,不如你给我讲讲吧。”
不知为何,听完童谣的话秀秀觉得他应该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吧?连镇子都没出去过,那糖人、泥人、杂耍等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他都没见过吧?
秀秀握了握柔柔的纤细的手,似乎想理清思绪要从何讲起,许久,一朵梅花落在她手背上,这才拍拍胸脯,似乎胸有成竹自己的故事能让童谣听到目瞪口呆,道:“我和师姐是从藏剑山天女峰下来的,没错,我们就是住在很高很高的山上,很厉害吧!这次下山,师父要我们寻找一个用白色剑的人,很奇怪吧?天下哪里有什么白色的剑。我们找寻了三个月,走遍许多城州,途中遇到很多坏人,但都被师姐全部打跑了,师姐最厉害了,她可是三段剑师!还有,陵南城的糖人最甜,泅州的灯会最好看,倭倭隘里的人都长得又小又矮,他们还会用一种火石造烟花呢,在天上绽放的时候如同漫天星星般好看……”
童谣不觉间听的入迷,心中隐约对外面美好的世界生出向往的情愫,随后意识到秀秀话中的某些东西,心想她们在找什么用白色剑的人,那可不就是公子?心想什么又是三段剑师。
想着想着他便想起某本书上的古老故事,他就像故事里的青蛙一样,坐在井里,以为天就那么大。
似乎注意到童谣眼神中的伤感,秀秀声音逐渐小了起来,最后宛若虫鸣直到停下,又似安慰般说道:“没关系啊,以后有机会的话这些你都可以看到的。”
好心的安慰和软糯的口吻最易奏效,突然感到温暖,童谣点头嗯了一声:“以后你要带我去看烟花,不许反悔哦!”
却听到秀秀突然啊的一声,然后就看到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金蛉子落在她鬓角处,还时不时啼鸣两声。
秀秀又惊又无措,却又不敢伸手去碰将它驱走,恐慌之余眼泪险些掉出来。
“不用怕,是只金蛉子,它不会咬人的。你不要动,我把它捉下来。”
闻言秀秀将信将疑地稳下身形,童谣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而易举地将它取下,放生在足下稀薄的草履间。
秀秀惊恐之余眸中滞留的泪花还在闪烁,说道:“谢谢你。”
话音还飘荡在空中没有来得及散去,那颗泪花越来越重,压弯她长长的睫毛,随后一滴滴一颗颗,晶莹剔透。
哇——的一声,梨花带雨。
秀秀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伤心,让童谣不知所措,更不明所以,怎么反倒金蛉子赶走了,她哭的更厉害了呢?
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捉金蛉子时,不小心把她的面纱也取了下来。
他满头雾水,又不知女子戴面纱是何意,怎么哄怎么劝都没用。
哭声迷漫开,惊动慕笙,惊动宁昀。
两人来到此间,相互对视一眼,哑口无言。
一人愤怒,一人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