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挑灯坐,坐久忆昔时。水墨勾勒疏窗,孤影暗淡愁肠。
丢失的纸伞触动了回忆的引线,大朵大朵的往事接连绽放,让人猝不及防。
算一算,许瑾纯的记忆应该是从五岁开始的。不是因为五岁之前的事情不值得记忆,而是因为五岁那年的盛夏太冷太凉,将人心头绞的血肉模糊。太多太痛的往事历历在目,竟让人沉醉不知归处。
家破人亡,被迫为奴。一夜血光之后,只剩她和奶娘吴嬷嬷相依为命。
不敢大哭,也不敢微笑。不敢再有一点点的表情,只能学着为奴的礼仪规矩,学着为奴的低眉顺眼,学着为奴的小心翼翼。也学着将眼泪积蓄,留在深夜窝在吴嬷嬷的怀里低低啜泣时轰然决堤。
吴嬷嬷见她哭,会讲故事哄她。但毕竟只是个未见过多少世面的奶娘,讲来讲去只会讲自己的故事。
吴嬷嬷说,她之前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相公是做纸伞的工匠,手艺精湛外加用料实在,做的油纸伞远近闻名。稚子自幼诵经读典,也端得一个儒雅之才。
她想跟相公学做纸伞的手艺,给他分担些活计。丈夫却说这粗活会扎到手,不舍得让她干,又怕她不开心,便教她在纸伞上作画。
从最简单的山水开始学,用墨浅淡,山峦形状,她足足用了一个月才学的有模有样。
只是还未来得及学上色和其他图像,蛮夷的铁骑边挥师南下,那个小山村被洗劫一空。
相公和稚子为保护她头颅落地、鲜血遍洒。正欲随之而去的她被本朝的援兵救了,后来阴差阳错地成了她的奶娘。
吴嬷嬷原想着用自己的经历鼓励许瑾纯,想让她坚强。
她说,你看,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她说,你看,其实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很多人的心就像是原本柔嫩的手心,被重活粗活,冷水热水伤得不成样子,会觉得疼。但若是一点点熬过去了,便会生出厚重的茧子。那些茧子呀就会变成一道名为坚强的屏障,守候着手心最后那点温热的柔软。
明明是劝慰人的话,可是她说着说着,饱经风霜的眼角竟也生出滚烫的连绵的咸涩液体来。
吴嬷嬷抱着小小的许瑾纯,在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里。
只有霜华伴月明。应是夜寒凝。
吴嬷嬷闭口不谈许瑾纯的家世,但五岁的人儿啊,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许瑾纯知道,吴嬷嬷不说,她也绝不提。
后来吴嬷嬷教她作画。
没有笔墨,就偷偷捡书房丢弃的毛笔,用清水充当墨汁;
没有纸砚,就俯身以地为纸,用破了个边角的茶碗做砚台;
没有光亮,就悄悄将烛台上流下的蜡油一点点揩了攒起来,再埋一根线重新做成蜡烛。
就这样,熬过了秋夜霜凉,抗住了冬夜冷长,五岁的许瑾纯已经学会了在油纸上勾画各式各样的山峦。
京城的倒春寒来的很快。密雨随风,一夜檐声溜。惊蛰过后的第一场冷雨,吴嬷嬷病了。
其实风寒算不上是什么大病,连寻常人家也能请得起医者,开几方药养上几天就好了,更别说在以前还未覆灭的许家。
但此时她们已是奴籍。
许家的高墙深院,永远地塌了。
在另一处高墙深院里为奴,她们受排挤,受冷眼,受欺凌,甚至受虐待。
嬷嬷病了,两人却无可奈何。别说请医和养病了,他们连菜都吃不到,仅有稀稀的米粥和干硬的馒头果腹。有的时候干活过了饭点,那就只能生生地捱到下一顿,而下一顿,不是万年不变的稀米粥,就是略微发霉的大米饭。
日子还是一天天的缓缓流逝,吴嬷嬷的风寒反反复复,不见好转。
病中还要连轴转的吴嬷嬷终究还是没抗住。积年累月劳作落下的病根和风寒还有再次家破人亡的打击使她身心交病,一病不起。
许瑾纯永远忘不了那天,那个夏至的夜。
傍晚的时候,许瑾纯摆好碗筷,和往常一样等着吴嬷嬷回来一起吃饭。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好一会儿过去了,才看到伙计将做事时晕倒的吴嬷嬷抬回来。
吴嬷嬷在床上歇息了一会儿,让许瑾纯先去盛饭吃,不要等她。
小小的许瑾纯含着泪摇头,搬来小板凳站在上面够桌上的粥,准备端给吴嬷嬷吃。
泪眼朦胧间,一个不小心踩到了板凳边缘,就直愣愣的栽了下去,一碗粥尽数浇在了手上。吴嬷嬷见状,拖着病躯连忙从床上下来,将自己敷额头的湿毛巾给许瑾纯敷了手。
那晚,两人分了另一碗凉透的粥。
那晚,吴嬷嬷拉着许瑾纯的手,絮絮叨叨到了夜半。
她说自己的遗憾。她说千万不要活在仇恨里。
她说希望许瑾纯坚强地好好活下去。
她说她去做活时在京城西郊的江南绸缎庄的店后埋了一个小木匣,让许瑾纯有朝一日离开这里时,一定要将它取出来带走。
……
不放心的再三叮嘱后,吴嬷嬷去了。
她走的时候很平静,面上没有过多的悲喜,只是嘴里还在念叨:“世间无限丹青手……”
许瑾纯不知道吴嬷嬷念叨的是什么,但却牢牢记住了吴嬷嬷所有的话。
四周一片冷冥冥,无边的静谧和恐惧袭来,却再无处话凄凉。
她给吴嬷嬷盖上被子,坐在床前,望着窗外光芒暗淡的月牙。
月牙弯弯,好像嬷嬷笑起来时的嘴角。
过往的一幕幕在脑中、在眼前、在耳边一点点、一遍遍地重复,眼角绵延而下的液体不间断地流淌。
只影凄清残烛下,离魂缥缈月夜里。
那晚,本应是一年中最短的夜,本应伴着微微燥热的风。
可许瑾纯却分明感觉到空气的凝滞,入骨的寒凉,和无尽的漫长。
第二天早上,那群人用将吴嬷嬷抬回来的破门板,又将吴嬷嬷抬了出去。
许瑾纯压抑着哭喊声跟随,可腿脚一夜未动竟麻木了,僵硬无法起身。
抬走吴嬷嬷的两个人嫌她碍事,还踹了她一脚。小小的许瑾纯被踹到了地上,在“晦气”的咒骂声中麻木了。
夏至的第二天,是她的六岁生辰。
她年长了一岁,却失去了最后一个至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