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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蒹葭苍苍

巍峨的宫殿里,那个坐在高位的人,在封赏这些平叛有功的将领。

如今的燕西国,将外忧内患这个词,表现了个十成十。

“传朕旨意,封朕的嫡公主蕙娥为长公主,封号长胜。”蕙娥,当今燕西国圣上嫡女,也是最讨他喜欢的皇女,此次平叛的主将。

蕙娥,蕙,纯美,娥,美人。这张脸,也是没辜负这个名字。虽生在深宫之中,但在父皇母后的手心里长大,没经历过什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性子也当得起这个蕙字。贵为公主,自然不似平民女子那样目不识丁,从小是最好的学者教书,琴棋书画也不得不练,倒也不比别的公主差。

要说她有什么值得圣上这么宠着的,还真有,就这个能力,比别的公主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儿,放眼整个燕西国,莫说女子,就是男子,怕是都要望尘莫及。她一张紫金破云弓,一支追风箭,一本绝世兵法书,让近年来有疆域缩小趋势的燕西国忽然就有了底气。

你要问,堂堂燕西国,上下竟找不出一个能打得过公主的人?

传说这是一个诅咒:燕西国皇宫里曾供奉着一把朴刀,据说是武曲星遗落凡间的,不知怎么,有一天着朴刀就自己裂成了两段,这可惹恼了武曲星,燕西国君百般解释,让国师送了不少好东西,但谁会相信这刀好好的自己会裂开,武曲星觉得定是这厮对他不满拿他武器下手,让他在天上百官面前折了面子。从此燕西就几乎没有再出过什么名将。

周围的几个大国:隋西、乌元、成康,还有没立国的北方蛮夷,都对这片富饶之地虎视眈眈。所以蕙娥的出现,让燕西国君在别国使节面前说话能直起了身板,这也就是蕙娥备受宠爱的原因。

至于这长胜的封号,也就不言而喻了。

黄道吉日,册封大典。

“朕爱女蕙娥天资聪颖兰心蕙质助朕平叛有功,特册封长公主,封号长胜,改月兮宫为长公主府,愿其今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钦此。”

“谢父皇!”头戴七凤珍珠坠金冠,白色素纱中单,深青色孔雀纹交领襦裙,玄色大袖金丝流云纹纱衫,金丝凤头履,额粘金箔梅花花钿,不过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此时满身雍容华贵气。蕙娥接过金册,上面刻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废话,这个金册,象征了她的身份地位,更代表了她的贡献——带兵扼杀了左相私下养兵屯粮草,意图谋反的念头。

说真的,一旦封了长公主,一举一动都映在百姓眼里,以前她乔装打扮偷偷溜出去喝茶听书甚至男扮女装逛花楼看那些引才子们掷千金的燕瘦环肥芙蓉美人,现在怕是不行了,以前蕙娥公主是有权无名的将军,现在长胜公主虽有权有名,蕙娥心里可是千百万个不愿意,在她心里她是蕙娥公主,不是长胜长公主。

“慢着,先别退下,这禁军,也交由长胜吧。”

禁军统领,从二品武官,是要和京城百官一起在太极殿里上朝议事的。

莫说百官近侍,就是蕙娥本人,也惊在了原地。

女子当官,还是武官,燕西百年,史无前例。

“长胜,朕思来想去,你这本事,不应局限在此,朕等着你为朕护着这国这黎民百姓。”

“是,儿臣谢父皇信任。”蕙娥不是痴儿呆女,岂会不知父皇此举定是要让着朝堂乱了的,今日她既是做了官,明日就可能戴了冕。父皇这一步棋,谁也猜不透。

朝廷上没人敢多言,那私下里指不定要怎么站队。

百姓不管那披着龙袍的是谁,是男是女,只要是对他们有利的,就算是个妖怪也能被世人当做天子。

市井中,百姓也都得知蕙娥公主册封之事,一时间,人人都在茶余饭后讨论这被称为传奇的公主。上至天子庇护下的后妃宫娥,朝廷命官的会客堂前、深宅大院,下至酒楼茶馆风月阁中,茅屋老牛破瓷碗旁,怕是那些死物件儿也是要听腻了这个名字。

“长公主,名蕙娥,封长胜,战敌国,不是男儿身,却有男儿心,青锋斩敌寇,铁衣护山河。长公主,名蕙娥,封长胜,战敌国……”孩童稚嫩的声音在传颂着赞长胜公主的童谣,传遍大街小巷,从京城传到那鸢都飞不到的远方,从绿树红花传到遍地黄沙,连教书先生都三句话不离长胜公主,那不是一个人的追捧,那是所有孩子的英雄,在以前,也许只有男孩子才想成为长胜公主一样的人,上阵杀敌,以忠诚和热血换取名垂青史,但现如今,无论男女,都把蕙娥公主当做英雄,那是多少孩子的启明星。也许那个莫名其妙又让所有人深信不疑的诅咒,就要到此终结了。

大人的谈话中,更少不了她的名字,还少不了多少道听途说也许有几分真相的传说中皇家秘辛。那些已至中年看遍人间冷暖的平民百姓只求能养家糊口,让儿子娶了媳妇,让女儿嫁了良人,爹娘能活的长久些,没了的就愿他在那边过得安好,唯一不是为了生计的事,就是侃大山,天南海北,故事传说,什么李家姑娘为了心上人哭断了肝肠,张家老太又去了哪家做媒,宫里的那位又要出宫打猎,某某嫔妃因着家族骄傲跋扈,上古时期有神兽名曰白虎,长青殿镇压了万年妖魔,几分亲眼所见,几分亲耳听闻,几分史料记载,几分道听途说,几分梦中神人,几分添油加醋。

“诶,张大哥,出门赶集啊。”

“是啊,我家鸡新下了几个蛋,这不赶紧拿来卖吗。你嫂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得给她买点好的补补。”

“恭喜恭喜啦,满月酒别忘了请我们。”

“一定一定。唉你听说蕙娥公主册封长胜长公主这事儿了吗?”

“听说了听说了!这燕西国上下多少老少,就没有个不知道的。”

张大哥环顾四周低声道:“我大燕西国可算是出了个敢站起来说话的人,几百年了,一直被北方蛮夷骚扰,还毫无还手之力,年年给他们岁贡,还时不时送上大批粮食美人,要不是有姜大将军撑着,怕是就要向蛮夷俯首称臣了。还有那个诅咒,我大燕西国是打出的天下,如今却连出个会打仗的人都不行,叫别的国家欺负,唉……”

“不说了,这皇家的事,谁说的清呢,还是仗着这几年安静些,好好活着吧。一旦开了战,这世道啊。”

“就乱喽……”声音渐远,穿过了风,穿过了林,却穿不过那城门口守卫的森严,穿不过那让人望而却步的高大城楼,穿不过一群阿谀奉承的乌纱帽,穿不过龙袍,传不到龙耳。

一得知蕙娥公主册封的消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便想好了故事,梨园里的戏班加紧排好了戏,那老者手中的木板,敲出了的是神仙般的长胜,那戏子们朱唇中唱出的那些婉转温润如珍珠,是一身明明迈不开腿的华服还能活捉敌将上蹿下跳的长胜,但那不是蕙娥。那些日子里,蕙娥公主和长胜长公主等字眼,哪怕是对于牙牙学语的孩童,眼花耳聋的老太,都不算是陌生。

和蕙娥这个名字一起出现的,还有姜柏,也就是众人口中姜大将军的独子。

他虽是大将军之子,却与大将军截然不同,大将军自幼习武,虎背熊腰,说是北方蛮人也有人相信,以至于当初国君都疑心他是敌国探子,而姜柏,则皮肤白皙细腻,五官柔美,一双桃花眼要把人魂勾了去,那长相,怕是喜欢这张脸的姑娘要从将军府前排到京城郊外。可惜手无缚鸡之力,白白长了九尺的身高。

且他娘生他时,大将军忙于战事无暇顾及,将军夫人也担心丈夫而吃不下睡不着,又使得他从娘胎里带了病,大夫一度怀疑他活不过八岁。出生起靠着各种汤药得以续命,十几岁才停了药,但也得常常吃些对于平头百姓算是天价的滋补佳品,却也不能跑不能跳,吹阵风都要受风寒,一场普普通通常人不放在眼里的疾病都要折腾大半个月,若是对于常人来说要慢慢调理的病怕是会要去他半条命。一到冬天他屋子里的炭火比宫里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屋里的还要旺上几分。

“静似竹兮,动若蒹葭。”

百姓本以为他能继承大将军衣钵呢,但这娇娇弱弱的身体,估计连剑都提不动,弓都拉不开,还谈什么上阵杀敌,痴人说梦。

蕙娥也算是幼时便与姜柏相识,那时的姜柏还未断药,刚刚还算平静地度过了大夫怀疑他要熬不过去的八岁,每日还是一大碗苦药接着一大碗地往下灌,他也早已习惯,无需什么蜜饯糖水,给药就喝,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怕是能面不变色地吃下黄连。

苦就苦罢,是爹娘花重金求神医开的药方,又满京城地去找药材,有些珍惜药材,甚至要到很远很远的西北去寻,父母总说西北不远,他不是没看过舆图,但舆图上西北与京城的距离不过巴掌长,他又一直没出过京城,甚至院子也没出去过几次,也无从知道有多远,只是偶尔听说自家南方来的下人,回趟家要好几天,他在舆图上见过,南方比西北近的多,也就晓得了爹娘那是为了让他安心而骗他呢。

就为了调理他这个不争气的身体,爹娘付出了多少,他有什么资格喊苦呢。

虽说他身体不好,但也算是因祸得福,无需出门,把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他倒也算是天赋异禀,十岁出头,写篇文章却叫刚刚高中的状元郎都自愧不如,一手好字画让上门求笔墨的人踏破了将军府的门槛,世人皆知,燕西国将军府的门槛要半年一小修,一年一大修。

也许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将军府前围满了名极一时的文人。

从前世人将蕙娥和姜柏放在一起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觉得两人容貌相当,姜柏虽身体差但也有才情,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站在一起算得上郎才女貌,姜柏成为公主驸马也是不无可能。只是如今,蕙娥封了长胜公主,她是燕西的骄傲,是燕西这柄长剑的尖,他又算是什么,剑尾的穗儿都算不上。也许他配得上蕙娥,但他永远配不上长胜。

当真是要细说说两人的相识。两人的相遇如同那情情爱爱的话本写的那般,让无数春闺里的姑娘开始幻想了姻缘,找街头巷尾的道士算上一卦,看看自己的夫君何时骑着白马身后跟着八抬大轿抬着的她去拜堂,虽然这些道士大多数是江湖骗子,但扛不住姑娘们信啊。

话本里常常出现一个词,或者说一个剧情,叫“英雄救美”,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官家小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遇到了危险,周围人要不是没人要不就是不会理会,仿佛是夫子没教过什么叫见义勇为,爹娘不告诉他要乐于助人,也有可能是被法力高强的作者下了符咒,人们都看不到她。此时,我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皇亲国戚现身,不费吹灰之力救下了她,两人一见钟情,才子佳人的故事就此展开。

蕙娥和姜柏的相识也是如此,有一点点偏差,就显得不落俗套:他们演的是美救英雄!

用脑子想想都知道,姜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何德何能救蕙娥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且一国公主,出门不带上一排侍卫,暗处没跟几个,谁敢放她自己出去。

燕西国举国上下找不出几个武艺高强的人,而蕙娥也不是神仙,打娘胎里出来就会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所以她自然是六岁便拜了姜柏的亲爹姜大将军为师。虽说日常教习都在宫里,但她还是会有事没事去将军府逛逛,找姜夫人,也就是姜柏的娘,那位很温柔很漂亮的夫人玩,顺便在路上买点宫里的人看不上所以不给她的小玩意儿。

蕙娥没少听过姜柏的名字,也没少听他的故事,却在拜师后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真人。她见过他的院子琉璃居,也只是远远的望去,那扇门似乎一直是关着的,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是两个世界的。他的院子冷冷清清,院里院外估计也没几个人,却有一块田,特意开辟出来,给他种药的,里面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看起来像杂草的东西。

这也不怪蕙娥,从小锦衣玉食,估计菜都认不齐,这认全药材估计是异想天开。

她师父,也就是大将军,怕病气传给她,也一直没让姜柏和她同桌吃饭。据说姜柏胃也不好,吃的东西都得被切的极细极细,要不然他当晚定是要整宿睡不着。所以也很少和将军府其他人一起吃,都是独自在院子里吃那些看上去清淡吃起来更清淡的饭菜。

她也就从没见过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神秘体弱多病的姜家小郎君。

后来,姜柏八岁生辰,除了他自己,整个将军府都是是提心吊胆,夫人更是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生怕他像那大夫说的那样一命呜呼。

生辰这一日就在众人的胆战心惊中平安过去了,姜柏只是咳了几十次,胸闷了一刻钟。

将军和夫人松了一口气,让姜柏自己挑一份生辰礼,只要是他们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去实现。

姜柏想了一晚上,终于是想出来了自己想要的。

翌日清晨,看着面色难得红润的姜柏,将军嘴欠地说了声“莫不是回光返照”,叫夫人一脚踹下椅子去。夫人这一脚可是真狠,把虎背熊腰的大将军踹的半天没起来。

没办法,姜柏可是夫人的逆鳞,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姜柏打娘胎带了病,夫人还因此自责了几年,发了誓,若姜柏一日不好她就一日不要二儿子。这可把大将军愁坏了,但自己娶的夫人也只能自己宠着了。

姜柏远远看着这一场闹剧,也熟视无睹了。

将军和夫人听了姜柏的请求,陷入了沉思。

姜柏要的生辰礼有点特殊,他恳求爹娘让他出门看看,他无数次幻想外面的世界,听小厮侍女讲市井中的见闻,感受风尘仆仆从外归来的爹身上的黄沙味道,听爹讲西北的景儿,那黄沙海洋,千百里见不得一人一木,住在这繁华的京城里,哪哪不都是人,百里见不着一个人的样子,他还真是不敢相信。但他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去西北,那里环境恶劣,他这小身板去了怕是就回不来了。

将军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拗不过姜柏,让人陪着出了府去。夫人本意不想答应,又是一脚踹了过去,但话已出口不好收回了。

说是陪着,倒不如说是前呼后拥。那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皇子公主呢,身边那一大堆人,侍女侍卫就有十多位,还有必不可少的大夫,加起来要有小二十人,再加上姜柏怕寒,毳衣一裹,将本就白皙又因病苍白的脸衬出了几分贵气,任谁都能看出来,这是谁家的贵公子出行呢。

这张脸的初次亮相,惊艳了多少人,在京城王侯将相之女的圈子里引起轩然大波。姑娘们都幻想着嫁给他,会些丹青的,就把他的模样画下来,贴在墙上日日欣赏,恨不得穿过画去和他做一对璧人。一时间洛阳纸贵,他的画像更贵。那些及笄年华的少女们,一个个顿时后悔为什么不晚出生几年,这么着急出来干什么,除了后悔到捶胸顿足的,还有些在脑海里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

还有些在门口等着张望着,拿着从城郊采来的还带着珠露的繁花和野果,效仿前人掷果盈车?

这些事他都是不知道的,他知道的是这张脸没少给他惹麻烦。

那日,他再次出行,在路上走着,忽然被人拉住了衣袖,回头看看,是位姑娘,五六岁年纪,脸上满是小女儿的娇纵,是被人捧在手心里惯着的主,估计家中也是没人敢惹,身边跟着一个目瞪口呆的侍女,不知呆的是因他这张脸还是她家小姐这实在是不矜持的举动。

“喂,你长得真好看。”

姜柏从小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不仅是娘亲,那些姨婶们,一看见他便抱着他夸个不停,堂姊堂妹见了他也都喜欢的不得了,开始时还会从脸红到耳根,后来也就习惯了别人的赞誉,大大方方说句客套话也不放在心上。

“谢谢。”说着抬起手想甩开她。

姜柏确实不是什么君子,因为爹娘也没教一个半大的孩子要怜香惜玉。

“我不放手,你要答应长大后娶我,我就放手。”

姜柏一听就彻底无语了,只能更努力扯袖子,不知是这位姑娘劲儿大还是他太弱,挣扎了许久,除了袖子更皱了情况没有半点变化,一着急把自己气的咳嗽起来。

这下周围的侍女看不下去,好说歹说,奈何姑娘认死理,就是不撒手,这姑娘一看就是某位达官贵人的宝贝闺女,他们也不敢冒犯,而且两个孩子的事他们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就这么一来二去僵在原地,可怜的姜柏急得直咳,抖动的身体在已经暖了很多的初春还是显得那么单薄。

周围的路人都看过去,但没去理会,小孩子们的打打闹闹,他们不好掺和。

就在这时,一道对姜柏来说是救命的声音传来:“喂,你们在做什么?”

“我要让他做我夫君!”软软糯糯的娃娃音说出来的话让周围的大人们忍俊不禁。

那救命声音的主人从姜柏背后绕过来,这时才看见姜柏的脸,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就是一生的沦陷。

好俊俏的公子!是谁家的儿子,要不……要不做个驸马?

你要不要和本公主的父皇做翁婿。蕙娥被自己想法羞得没敢说出来。

姜柏看着面前的救命恩人,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搞得姜柏莫名其妙以为这姑娘不太正常。

本着对自己未来驸马负责的态度,蕙娥决定要帮忙。

“你是何人,见了本公主为何不行礼!”蕙娥学着她母后发威的样子,学的有模有样,但内心里还是因为第一用公主身份压人有点小紧张。

那姑娘站着没动,身后的丫鬟连同姜柏身边的一大群人却是结结实实跪下来了,把蕙娥也是吓了一跳。

那姑娘显然也是被惯坏了,被这么一吼,眼眶里已有金豆豆打转,怎么看都像是公主在欺负人。可都这样了,姑娘还是倔的没松开手中的衣袖。

“呀,本公主等你半天了,走啦走啦。”蕙娥急中生智,生生从那姑娘手里抢下了被揉皱的衣袖,头也不回地拉着姜柏那截可怜的衣袖带走了他。

那姑娘看这姐姐有点凶,吓得呆在了原地,等人都走远了才想起了哭,身边的丫鬟安慰地手忙脚乱。

走了很远,那姑娘的哭声已经听不见。

“你叫什么名字?”公主在前面停住回头仔细打量起这张俊脸。

越看蕙娥心里越气,自己贵为公主每日鲜花沐浴珍珠粉敷脸,倒比不得一个男的白。

这也怨不得姜柏,蕙娥每日习武总不能在宫里那巴掌大的地方,圣上就是再宠她也不能劳民伤财建一座凉亭供她习武,每日风吹日晒皮肤没变差已是好事,怎么比得上这几乎不见日月的姜柏呢。

“我……我叫姜柏,家严姜将军,你是蕙娥公主吧,常听家严提起,公主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被公主直勾勾盯着,好像要把他看出一朵花来,不自觉的就脸红了。

姜柏本就皮肤白皙,这一脸红,那叫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词放在他身上没什么问题。

“咦,你就是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姜小郎君?长得和师父一点都不像嘞。师父凶巴巴的,你可是长得真好看,比我皇兄们好看了不知多少。”

公主可是真会说话,字字句句戳人心窝。

……

这便是二人的初次相遇。

蕙娥日后想起那日,尝尝叹息自己的不争气,若不是那日自己沉溺于男色,也不至于往后余生都承受相思之苦。

姜柏日后想起那日,尝尝叹息自己的身体弱,若不是那日自己被公主救下,也不至于往后半生都被公主惦记上。

蕙娥本就是打算去将军府玩,听闻前几日这位姜柏哥哥生辰,虽是未见过面也因着皇妹的病耽搁了没有亲自去庆贺,但还是顺路来送了礼物。

如今既然是见着了本人那她也无需师父代劳,将宫女手里的礼物给了姜柏。

素闻姜柏爱读书,看见书比爹娘还亲让苏姨好生无奈,蕙娥就让下人们寻了几个孤本《南理》,说是前朝大儒的毕生心血,却因替被株连十族忠臣辩解被五马分尸,这本《南理》也被付之一炬,只留了其弟子的手抄本一。

蕙娥今日一见就把姜柏当驸马对待,送出去忽然就觉得这礼物有点拿不出手,但刚刚送出去也不能再讨回来。蕙娥暗下决心,这一年光景,她定要好好准备一份世间绝无仅有的大礼作他九岁生辰礼。

姜柏出去时带了小二十人,再加上公主那乌乌泱泱一片人,百姓见了都躲着走,生怕这两位不晓得谁家的小祖宗磕着碰着要怨他们。

“你怎么带这么多人出门?苏姨是要打群架吗?”

姜柏看了一眼蕙娥公主的身后,想不明白她究竟怎么看出来他带的人多。

“我自幼体弱多病,家君家慈怕我路上病倒,故此多派了几个人跟着。”说话时没看蕙娥,越过她看着她身后那更甚的一片人。

蕙娥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了身后那浩浩荡荡一群人,一出宫门她就像脱了缰的野马,看着这个小玩意新鲜,那个大叔卖得的小糖人看着好好玩,这个阿婆卖的包子好香好香,味道飘了十里,左手一只鸡腿右手一个面人,还吵着闹着要去前面的云米斋买桂花糕,压根没想起身后的一群人,如今再姜柏的眼神下看到,登时觉得自己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路没再和姜柏说话,心里悄悄给他记了一笔。

将军府里,姜夫人如坐针毯,对手里的曾经不肯离手的账本忽然就变得厌恶,手中的关东辽毫小楷忽提起忽落下,冰裂纹青瓷砚中的墨已是半干,账本上却是半字都无,一把把账本摔桌子上提着青色留仙裙跑到府门口,身后一群正值壮年的小厮都追不上一个八岁娃娃的娘。

姜夫人让小厮把大门打开,站在门口石阶上左顾右盼,头上的珍珠步摇撞在一起发出银子碰撞的声音,如果不是以她现在的担心程度出门去寻可能会有失颜面,她现在定会出现在姜柏的面前。

姜柏与蕙娥一转弯出现在姜夫人眼前,她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姜柏可是她的宝贝,每次他出门都提心吊胆,要不将军说话都心直口快,没等她拒绝就答应下来,她死也不会再让姜柏出门了。

每次姜柏的身影消失后,府里总会传来大将军的哀嚎。

远远的还瞧见一个人站着自家儿子身边,身后跟着比他儿子还多的小厮侍女,衣服粉嫩是个姑娘,这金丝银线有点晃眼,是个富贵人家的闺女,诶这闺女跑过来的样子怎么瞧着这么眼熟,衣角提起跑的挺快,裙摆上下颠起像极了一朵小花,等她走近些再瞧瞧,诶是了,是蕙娥那丫头,难怪这么眼熟!

姜夫人稀罕蕙娥这姑娘,一半是因为和当今王后是手帕交,一半是因为蕙娥长得讨喜嘴儿还甜,一口一个苏姨叫的可亲,小脸肉嘟嘟粉嫩嫩的,叫人想掐一把,姜夫人看着这丫头这么讨喜恨不得生个闺女,但姜柏这病弱的身体怎么让姜夫人能安心。

“苏姨!”

姜夫人只觉身上一沉,这小丫头自己蹦上来了,得亏是她身体不像别家官夫人柔柔弱弱,要不然这一下定是要倒下的。

“你这丫头,是不是又多吃了,我都快抱不动你了。”

“哪有哪有,师父给我换了一把长枪,师傅说那是前朝兵器,贵重得很,叫什么梅花枪,听这名字我以为师傅觉得我以前那把斩月刀太沉了心疼我换了把适合女子用的,谁知道那枪可重了,比我那把刀都要沉上几分,糖糖累得茶不思饭不想的都瘦了,苏姨一定要好好教训师父一顿以解我心头之恨!”

“你啊,就是个鬼机灵,今儿想吃什么,我叫厨房给你做。”

“唔……我要吃排骨藕汤、锅塌豆腐,还有我要喝苏姨做的桃花水,要加多点黄冰糖!”

“糖有什么好吃的,甜的不行还要吃坏了牙。”姜柏那软软糯糯的童音不切时宜的响起。

姜夫人此时才想起不久前被她放在心里当个宝见了蕙娥后当根草的亲儿。

“咦,你和糖糖一起回来的呀,你们路上认识的?”

蕙娥姓乃当今国姓江,小字糖糖,嗜甜如命,以至于经常牙疼地满床打滚,后来王后下令不准任何人再给她糖吃,但他的那几个皇兄们还是会偷偷摸摸送来些,被发现后难免要和蕙娥被一顿骂,这时蕙娥就耍赖说是他们强塞给她的她没要,之后溜之大吉留下一个鬼脸,气的几个皇兄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拉回来揍一顿,下次却还是照送不误。

“我还帮了他呢!”蕙娥撇撇嘴,忽然觉得自己未来的驸马不可爱了,为什么要管她吃糖,在蕙娥眼里不觉得糖好吃的都是怪人,是比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还怪的人。

“是吗,糖糖真乖,长大了呢。”吧唧一下亲在小姑娘圆乎乎的脸蛋上。

姜柏都要怀疑自己的娘是不是亲生的。

“娘我回院子了。”

“去吧去吧,你学学你糖糖妹妹,小孩子就应该像个小孩子,一天天老神在在的样子,老娘都忧你弱冠之年便要生了白发嘞。”

姜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要是谁家爹娘像这样那岂不是要美死。

天天恨不得他吃几块糖看看小儿书和别人玩闹,不要每日捧着四书五经边走边看撞了柱子,每天戌时歇下寅时起来读书写字还爱穿一身白衣,姜夫人总是刻意给姜柏买些艳色的衣服,但就这么一堆堆就算在衣柜里落灰姜柏也不穿,哪怕那几件白色衣裳已经穿了洗洗了穿反反复复到上好的绸缎都洗的失了光彩。后来姜夫人没辙,总不能让姜柏穿着这样的衣服,也就不管他的衣着了。

自此,姜夫人是知道自家儿子这脾气是八头老黄牛都拉不回来,除了喝药什么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古有言浪子回头金不换,搁他这,就是姜柏听话金不换。

打这起,姜柏和蕙娥算是认识了。

蕙娥和从前那样借着习武的名义来府里玩耍,偶尔去姜柏院子里,那些不知名的药材已长出小花,趁着姜柏不注意偷偷揪一两朵藏进衣袖也不会被发现。

蕙娥每次到将军府都是吃得饱饱的再回去,那樱桃小嘴里永远都是塞满了食物,手里还拿些,那些易碎的糕点总是弄得姜柏一院子的渣,天上的瓦雀和老鸹都落在院中争食,遗落几根鸟羽,将原本一尘不染的院落搞得一塌糊涂,要不是顾忌她的身份他一定狠狠敲她几棒槌以平复自己的愤恨。

每每看到那吃相他都不敢相信那人是公主,传闻中公主金枝玉叶,食稷都是一粒一粒的,这位吃相比街头那只抱着富户吃剩的黄面馍馍啃食的小黄犬当真好不到哪去,他都要怀疑宫里虐待这位公主不给她饭吃了。

姜柏有一间小书房,藏有各朝各代文人墨客的得意之作,也挂了好些大家的笔墨。

蕙娥虽说是练武奇才但在诗文方面也不算愚钝,也在练武之余向夫子请教,但因为大部分时间扑在刀枪上自然是比不过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且还长她几月的哥哥,因此常常趁着姜柏在书案上或笔走龙蛇或工笔写意时踮起脚从金星紫檀小书柜上随便挑出一本书,有些被翻看的已经变厚了许多,纸也没了本来的颜色。

“咦,是《诗经》啊,夫子没怎么讲这个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温婉的爱情诗词被软软糯糯的孩童读出让人忘掉了这诗中的风花雪月,只觉得是天真无邪不识愁滋味的一句故作惆怅,让人觉得这幅装作看穿一切的模样可爱极了,“柏哥哥,你给糖糖讲讲吧。”

少年手中的笔锋略顿向上收锋最后一字也恰巧完成: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他执笔斟酌片刻,把未干的笔放在那鲤跃龙门羊脂玉笔搁上缓缓开了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表面说是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实际又寄托了对自己理想的追求。”

他的身体显然不能支撑他去私塾读书,大将军就寻了个先生住在府里教姜柏读书。这诗经不过是启蒙读物,早在两年前他就能将整本背的滚瓜烂熟,也听了先生的讲解对其意略知一二,不说都能清清楚楚地懂,复述还是没什么难的。

“宛在水中央啊,是求之不得吗?”

“不错,明明爱的人就在眼前但无法靠近,翻来覆去却终究是无缘无分。”

“嘿嘿。”蕙娥抱着书蹦到书案前歪着头看着男孩低垂的眼眸,“那柏哥哥有没有求之不得的人啊。”

“莫要胡闹,你一个女儿家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真是……真是……”一抹朱砂色悄悄攀上耳尖。

“真是什么啊。咦,柏哥哥,你害羞了呢。”瞥见那泛红的耳尖,蕙娥越来越像逗逗这个哥哥。

姜柏别过脸去不再看她,拿起笔搁上墨汁未干的狼毫笔趁着小姑娘笑的圆圆的杏眼眯成一条缝看东西不真切时大笔一挥。

感觉到脸上那一道水痕般的凉意,嗅到阵阵墨香,顿时就笑不出来了。一双杏眼瞪得比笑没了眼之前还大。

她可是宝贝这张脸,每天用花瓣泡的水洁面,珍珠粉敷脸,肤若凝脂,吹弹可破,没想到这厮竟然敢把字写在她脸上!

“你!”金豆豆在眼里打转,死死盯着姜柏,仿佛是看着杀人放火穷凶极恶的犯人。

“你哭什么,不过是沾了些墨,又不是划花了脸,洗了去不就行。”到底是做了错事,别开脸没敢看她。

小姑娘带着淡淡松烟香气呼呼地向罪魁祸首走去,华丽金线点缀的淡蓝色衣袖被挽起,露出一节圆乎乎的藕臂,因为走的极快露出华服下的绣花珍珠锦履。

姜柏无奈站在原地看着她这走的极用力的步伐,仿佛他在地上的话能将他踩碎。

不动如山的他却在小姑娘扑上来时禁不住她的重量撞上书柜,发出一声闷响,高处的书摇了摇没了动作。因自幼瘦弱不像同龄人那样有软乎乎的小肉肉,背猛的撞上棱角分明的书柜,饶是一向没什么表情的他也忍不住龇牙咧嘴。

没等背上的痛意消失,便觉得脸上湿乎乎的带着体温和愈发明显的墨香,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钻心的痛。

他算是明白了,不过是画了小姑娘一张脸,竟然要将他的脸咬破。

日后想起今日之事,他定要摸着脸后悔长叹曰宁惹小人不惹女人。

蕙娥尖尖的小虎牙咬在脸上,像是一把未开刃的剑,背上的痛显得不值一提。

扯了扯小姑娘的领子,谁曾想她是认死理地不肯松开。

姜柏扳着蕙娥的肩用了比初见时扯被攥着的袖子还大的力气可算把她拉开,却不慎将她推倒,蕙娥坐在地上傻了眼,好一会儿才想起哭。

这一哭不要紧,那仿佛要将天上穿梭的燕吓到忘了飞行的哭声,倒是将刚才被蕙娥支走的贴身宫女和将军夫人引来了。

夫人一看见蕙娥坐在地上,三步两步把她抱起轻言细语哄着才止了哭。

“糖糖啊,是不是哥哥欺负你了,要是他欺负你了我就替你打他。”

“不……不是……是我不小心……自己……自己摔了。”边抽噎边断断续续地解释。

“那你这脸上的墨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臭小子画的?”

“不是,是我……我自己画的。”

一旁的姜柏有点惊讶,没想到这个小魔女会为他顶罪,他本还以为她会添油加醋解释一番,把他描述成十恶不赦的恶人。红着脸抹了抹沾着小姑娘口水的脸,发现手背上带着淡淡血丝。

当时只当是小姑娘牙齿尖咬的脸疼,却没想到是把脸咬破了,小小的一个伤口不显眼,疼却是实打实的。

“好了好了糖糖乖,不哭了啊,我们去吃白玉糕好不好。”

白玉糕,是蕙娥最爱的糕点没有之一。把软糯香甜的蒸淮山和桂花蜜加在一起做成各种形状,还可以加红苕泥作馅心。虽然看着简单,但宫里吃食复杂,淮山要捶打多遍,防止有未被碾开的淮山块,桂花蜜要滤去花只留糖浆,保留桂花香却不会被桂花破坏口感,从中间切开,馅心一定是规规整整的一个块,中间不会有没被填满的地方影响口感。但蕙娥虽然觉得宫里的白玉糕是绝顶的美味,却不会对外面那些稍差些的不屑一顾。

“嗯。苏姨你先去吧,我一会净了脸就过来。”哭的蕙娥都要断气了她才止了抽噎。

“好,那糖糖快点,要不然我就把你的白玉糕也吃掉!”

“不要!我很快就去!苏姨不要吃糖糖的白玉糕!”

“好好好。”姜夫人把抱在怀里的蕙娥放下,整了整她褶皱的衣服。

蕙娥弹弹身上尘土,回头泪眼汪汪瞪了一眼还站在书柜下的姜柏,轻哼一声带着宫女离开了。

这个驸马好生可恶,要不是这张脸实在好看本公主就不想要了,哼。

姜柏也是无奈,算是看清了这个公主的性格,没有什么不是一盘美味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上满汉全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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