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七五年的时候,他随知青团下乡来到芭蕉村,人长得特别精神,喜欢音乐,爱唱歌,所有的女孩子都好围着他,甚至村里小媳妇们也总喜欢偷偷瞟他。这样的优秀男生,李小琴也是春心荡漾的,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敢靠近半分,甚至偶遇都是低着头加紧步子走过去。
可有天傍晚,她就收到了他写的信,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说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李小琴。之后,他的表白信写了四五封,可能那个时候的李小琴太苦闷了,急着寻求一位知心笔友,终于忍不住给他回信。
就这样,俩人在信封里聊了起来,有一天的所见所闻,有遇人遇事的喜怒哀乐,也有对未来的期盼,李小琴没谈过恋爱,不确定这是不是爱情,但是每回收到他的回信,白玉般的脸庞都醉了一抹红,心跳突突,似怀里揣着一只小兔。
虎崖事件发生后,李小琴知道芭蕉村没法待了,曾给他写信求助,但没收到回信,再过两天,就发生赵富贵强行吃干抹净,诱骗进城的事。那阵子,李小琴每天失魂落魄的,一想起无疾而终的青涩恋情,觉得心如刀割。重回这辈子,她也不想拥有什么爱情了,也没有考虑过将来嫁人的事,只想多多挣钱,带大哥去好医院把眼睛治疗。
“小妹,你吃嘛,挺好吃的。”李小东喊着,手掰咸猪肉放入小妹碗里。
李小琴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神情复杂的看向大哥,督促道:“哥,往后马半仙家再送啥,你都别拿。”
“为啥?”
因这辈子提早收拾李二奎和赵富贵,所以马半仙那番嫁给被命运诅咒的男人并三从四德的话就不存在了,大哥只当马半仙是出于关心上门送肉,想了想,李小琴说道:“今天咱兄妹俩能平安无事,也是郝村长在帮衬,他反对搞封建迷信,你说,要是知道咱跟马半仙有走动,往后咱需要帮忙还能义无反顾插手吗?”
李小东听出了道理,顿时觉得马半仙心怀诡计,要郝村长孤立兄妹俩呢,当下必须表面自己的立场,但咸猪肉都吃掉大半块,让李小东心慌意乱,没了主意,他抓着李小琴的手臂,呼吸都急促了,“那这咋整啊?肉被我吃了,送过去咋像话?明天我去买咸猪肉还回去,你看还成吗?”
以前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爹做主,爹死后,李小东遇事就找李二奎商量,今一整天相处下来,小妹确实变得有主意,有想法,所以下意识地向她求救。
“哥,没事,咱下次不跟她来往就成。”李小琴轻轻拍大哥手臂,安抚说道。
“真没事吗?她要是在村里说,咱俩吃了她的肉,那村长不得……“
“哥,莫慌,相信我,没事的。”李小琴朝大哥点点头,眼中是肯定,把李小东的慌张平息了几分。
“这个马半仙,咱家跟她无冤无仇的,干啥要祸害咱俩!”李小东愤愤地道。
哪怕没心情再吃,但精白面条多精贵的,浪费了可惜,李小琴捡桌上被大哥放下的筷子,递给他,声音柔柔软软的劝,“哥,莫想那些了,面快凉了,快吃,把身体养结实了,看哪个还敢把坏主意打在咱兄妹身上。”
“嗯!”李小东使劲一点头,觉得小妹的话很有道理,他端起碗,筷子挑面条吸溜,连汤都不剩。
李小东抬手擦嘴巴,小妹吃饭慢,坐等她吃完了再一块收拾洗刷。
兄妹俩就买生猪的事商讨。
七十年代粮食紧缺,人都吃不饱,哪有多余的喂猪?只能吃草,还有吃干的树叶子,或者粉碎的山芋藤,玉米杆,所以一头猪长得特别慢,一百斤得养两年,但是猪肉特别的香,这趟李小东去大王村问了,喂养猪的有两家,按估算来卖,也就是大致推算它的重量,一百左右的八十块钱,超过一百三十的一百块。
“他家能卖的猪有两头,小的那头我看九十斤,估摸卖给咱算八十快。”小妹说不是买来饲养,那只剩下宰杀了,李小东想来想去,觉得小妹很有可能宰杀然后拿去县城贩卖,他眸底染上一层担忧,说道:“妹,人家都是喂大了送到国营的副食品店里杀了卖,也就家庭富裕的办喜事,才能跟村里申请买猪杀了庆祝,咱没娶没嫁的,私自杀猪是违法的啊。”
李小东心头沉沉,这事曝光,就算郝村长出面袒护,兄妹俩也难逃其咎啊,怎么办?拿一百钱钱生钱,肯定还有别的生钱方式,搞不明白小妹为啥就选这个。
“哥,咱家怎么没有喜事了?你看,我死里逃生,不是喜事吗?不该庆祝吗?”李小琴笑了起来。
李小东闻言,双眼立刻亮了起来,“咦,是哦,你看我脑子没转弯,光想着人生大喜只有娶嫁。”
李小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觉得自己瞎操心,接着说道:“那我明天就跟郝大叔申请买猪庆祝的事,让他写个介绍信。”
“哥,这事我去做,你明天只管买猪就成。”
“嗯,成。”
兄妹俩正谈着,就听到外面有人喊,“小琴,小东,在家呐嘛!”
李小琴一听这声音,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厌恶,以前没上过家门的人,今天是吃饱撑着咋地,前脚刚走人后脚又来新的了。
李小东则一脸担忧的表情,抬眼一看,朱寡妇都推开篱笆院门闯进来了,手里领着一只簸箕,天色已暗看不清啥神色。
朱寡妇身后跟着一步伐蹒跚的老太太,是她男人的娘,也是这芭蕉村唯一上九十年龄的,孔大娘,看着婆媳俩人闯入,李小琴就是眉头一皱,买来生猪赚的第一笔钱,就是把院门修个结实的!
刚才马半仙母女俩直闯进来,这会又是朱寡妇,这些小心眼婆娘,别人上她们家不敲门直闯不得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上别人家倒是啥规矩都不讲,可够讨厌的。
朱寡妇直接走入里屋,把簸箕筐往地上重重一放,很是不服气地撇嘴说道:“哟,日子过得不错嘛,我看那个汤挺白的,精白面条吧?”
李小琴正要开口的时候,大哥手在饭桌底下轻轻拍了她膝盖处,看他的样子,似有护着小妹自己来对付的意思。上辈子的大哥哪有这刚的一面?看来经常拿话敲打敲打,大哥也是会慢慢变强的,李小琴心中甚是欣慰。
朱寡妇是个蛮不讲理胡搅蛮缠的人,而且动不动就拉去村委会批斗,这会上门肯定是找小妹的茬,李小东谨记着小妹的话——只有咱强了才没人敢欺负,所以李小东觉得真的应该挡在小妹的面前了,这会沉着脸,生硬地质问,“朱寡妇,你来我家有啥事?”
“咋地?没事还不能来你家了?妈,你看到了吗?这死丫头脾气大着咧,都不理咱,也可凶得很咧,她就会在郝村长他们跟前装乖巧!小小年纪就晓得勾引讨好男人,呸!”死丫头每次当着郝村长的面,都纯良的模样,乖巧得很,郝村长说啥都点头赞同,可会装了!呸!郝村长他们都被她小可怜模样骗了,但骗不了朱寡妇。
朱寡妇扯着脖子突突突地骂,把李小东给惊着了,他听得气都要喘不过来,但看着朱寡妇却骂不出难听的,这像是个村妇女主任说出的话吗?小妹才满十六岁,简单纯良啥都不懂的年纪,就往她身上泼勾引这种脏水,十里八村就没见过这号人!朱寡妇心太黑了,往年满十六的小妹身上泼这种脏水,这要是传出去了,小妹还能选到好婆家吗?
李小东被这些话给气得胸口发闷,却憋不出一句往回怼的话。
“就这死丫头!郝村长还让我上门跟她道歉?我呸!要不是职位受威胁,我给她送一坨屎!”朱寡妇都不能想起今天郝村长的那张黑脸,说免职就免职,最后她跑去把村支书给拽来求情,才同意给她一次机会,但前提是得给李家兄妹家送礼道歉。
家里三只老母鸡大半月才下了半筐鸡蛋,全给李家兄妹送来,朱寡妇满心郁结,再看李小琴一脸高傲,爱理不理的,顿时鬼火蹭蹭,朱寡妇心中气还未消,指着继续破口大骂起李小琴来,“还**白面条呢!我看是缠着哪个男人送的吧!呸!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你这种不要脸的!”
朱寡妇正骂得激动的时候,李小琴站起来了,朱寡妇想到昨晚被撞疼的胸脯,下意识地伸手护住,然后准备躲到孔大娘身后,孔大娘是村里辈分最高的,郝村长都让几分,朱寡妇认定李小琴不敢咋样,但就在她护住胸的时候,一碗热乎乎的汤汁就当头淋了下来,朱寡妇双手放在胸前,一张脸被淋了个透彻。
“哎呀!”朱寡妇尖声惊叫,一张嘴,有的汤汁就顺着嘴角灌进了嘴里,咸中还带着一丝甜味,朱寡妇下意识这是精白面条汤,顿时呸呸呸地往外吐,甭管多美味的汤汁,别人吃过的那就是泔水啊!死丫头往她嘴里泼泔水,这是要恶心死她吗?
“李小琴你个七孙!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咳咳咳……”朱寡妇一边吐着,一边指着李小琴大声骂。
李小琴手里拿着空碗,站在饭桌前,看着朱寡妇在那恶心干呕,很是关心地凝眉惊呼,“哎呀!是朱主任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刚才听到一只吃了屎的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可烦了,下意识就一洒,哎呀,朱主任,不好意思啊!”
朱寡妇快要气炸了!什么叫苍蝇耳边嗡?死丫头就是故意的!她不仅故意的,还说自己是吃了屎的苍蝇!
朱寡妇的五脏六腑呼呼地烧起来了,她吐掉嘴里的泔水,直到没有了才抬手一抹嘴,避免李小琴又闹啥幺蛾子,朱寡妇立即跑到孔大娘身后躲起来,只露出一颗脑袋恶狠狠地骂,“你个万人骑的小贱种!你牛!使劲儿牛!等我恢复职位我让你牛!万人骑的小贱种!只会装怪卖傻的小骚货!”
朱寡妇是真被气得狠了,好心好意拎鸡蛋上门道歉,李小琴招呼都不打一声还泼泔水,活腻了简直!
李小琴心里的火气也越来越旺,以前朱寡妇见她就骂克星,吐口水,一脸的轻蔑和冷酷,她只晓得委屈躲起来哭,朱寡妇身宽体胖的,力气大得狠,要换做现在,李小琴跟她动手也得掂量琢磨,毕竟自己很瘦弱,但是恰好今天连吃了两碗精白面条,还掺鸡蛋和猪肉,存储了一股子蛮力。
见朱寡妇张口喷粪,被泼泔水仍没点收敛的心?李小琴觉得不动手那就是大窝囊废!
朱寡妇躲在孔大娘身后,越骂得起劲,郝村长为这死丫头撤销她村妇女主任的职,往后跟李小琴是结怨定了,孔大娘嘴上没说,但心里是赞同儿媳妇骂李小琴的,放眼整个芭蕉村,哪个见着自己不得拉椅子让座?就这丫头目中无人,一脸傲气,还说不得,还拿泔水泼人?简直欠收拾!
突然见李小琴走上来,也不动手,只是快速地把孔大娘和李小东推出房外,再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房屋门。孔大娘和李小东都是一慌,凑上去立即拍门。
“小妹,你干啥啊?”
“阿花,你咋样啊?”
都是担心自己在乎的人受欺负,但是孔大娘在听到里面李小琴的一声惨叫,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她儿媳妇彪悍得很,身宽体胖的,跟村里女人干架啥时输过?孔大娘很放心地收回手,李家院里有空椅子,她撑拐杖颤巍巍走过去,就坐下来等着。
“呜呜呜……朱主任,我不敢了,你别打了,好痛啊……”里屋,李小琴撕心裂肺的求救声不断。
可把李小东急的,双手握成拳,啪啪啪砸门,“小妹!你开门!哥给你挡着!小妹……”
家里门是红木做的,结实耐砸,谅李小东咋个使劲也没法破门而入,门栓似乎也插上了,李小东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掉头对孔大娘求饶,“大娘!我错了,我没有教育好我妹,我错了!你快帮我求求朱主任,别再打我妹了啊……”
李小东一个大男人,有泪不轻弹的,现在抬手擦眼呜咽哭泣。
这时候从里屋又传来李小琴求饶的声,看来被朱寡妇修理惨了!但是孔大娘觉得修理的还不够,冷冷斜了一眼李小东,下巴昂起来不屑理会。
里屋传来李小琴的哭声,“朱主任,你别打了,求求你了,呜呜呜……”
接着朱寡妇的声音也响起,“李小琴你这个小烂屎!你咋那么不要脸……”
朱寡妇骂两句就断了,估摸是打人打得累的。
李小东当真要被小妹给气死!明晓得朱寡妇身宽体胖的,偏偏自己关门挨打?咋想的嘛!
“小妹啊!你咋样了啊!”李小东砰砰砸门,但纹丝未动,眼泪鼻涕的又跑到孔大娘跟前哀求,“大娘!求你给句话吧!大娘啊!”
朱寡妇拿身体换来的妇女主任工作,在村里已经不是秘密,但没人敢乱说,还不是忌惮孔大娘?朱寡妇也是个聪明人,晓得所有人都给孔大娘面子,所以拿她当亲妈伺候,这样,婆娘们一肚子鬼火冲,但没有一个人上门讨要说法。
朱寡妇忌惮孔大娘,服从孔大娘,只要孔大娘一句话,朱寡妇就不能再殴打小妹,李小东是清楚的,偏偏他怎么哭着求,孔大娘就是半句不说,还抬头仰望头顶星星,气定神闲。
为了儿媳妇的工作,孔大娘亲自上门赔礼道歉,偏偏李小琴不给面子,孔大娘认为儿媳妇教育得还不够!这种傲气的小丫头,打打就老实了。
孔大娘假装看不见听不着,咋办?李小东心如火烧般,掉转头朝厨屋望去,忽然想到用菜刀砍门,于是一擦鼻子爬起来就跑去厨屋。但是李小东万万没想到,里屋的情况并非他想象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