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乘务员注意到林狄雅的激动，轻声提醒她。
“啊？哦，不好意思。”她在包里摸了几次，拿出蓝色的火车票，看都没看微笑的乘务员，随手递给她。
“还要您的身份证。”
女乘务员的声音甜美客气，在林狄雅耳中却变成了惹人嫌的苍蝇声。她又在包里摸了摸，找到身份证递给乘务员，嘴上说着：“咪咪，你怎么不说话？”
“我……咳——”
沙哑的声音被一声咳嗽打断，林狄雅更紧张了。“你怎么了？嗓子怎么了，怎么咳嗽起来了？”
手机那头又沉默下来，咪咪好像犹豫不决。乘务员见林狄雅语气急促，面带焦躁，将身份证和火车票交到她的手上，什么都没说，转身查验旁边乘客的火车票去了。
“咪咪，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不说话了？！”林狄雅陡然提高了声音，周围的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意识到言行妨碍了公共秩序，她降低声调，双肩塌下来，眉宇间的焦虑反而更重了。“咪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什么？”
“狄雅，我……我可能一时半会儿去不了深圳了。”咪咪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地说。
“就因为这个？”仅仅因为不能履行诺言，咪咪不至于不接电话，不回信息。林狄雅的心里有如装了一块大石头，无比沉重。“如果仅是不能来深圳，你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咪咪，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顿了一下，补了一句，“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咪咪再次沉默了，手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听到咪咪的哭声，林狄雅愈加笃定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但她的语气却变得温柔起来。“咪咪，你不能去深圳，我一点儿都不生气，你千万不要为此自责内疚。只要你能和我经常联系，我就很感激你，很高兴了。”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句话，林狄雅没有说出来。
手机里的哭声更大了，仿若洪水冲开堤坝，肆无忌惮地奔涌而出。有的时候，闭口不言比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更有用——后者往往是不能正真体会当事人感受的产物。过了一会儿，大概三分钟，也可能四分钟，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咪咪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将昨天她到家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林狄雅。
昨晚咪咪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先是敲了敲老式的防盗门，没人应答。手上加大力量，她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答。一股无名怒火瞬间在她心中升起，她恨不得立刻拽着箱子前往火车站。
深吸一口气，咪咪冷静下来。她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找到钥匙，打开了房门。屋里并不是特别暗。咪咪将行李箱贴墙放下，按下墙上的开关。
“啊——”咪咪转身的瞬间看见一个人影蜷缩在沙发上，不禁失声惊呼。她下意识地退向门口，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等看清人影的样貌后，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人身边，蹲下身子，握住那人的双手。“妈，你怎么了？生病了吗？为什么不去医院？我马上叫车带你去医院。”
咪咪的母亲一把抓住起身拿手机的女人，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儿，就是想你了。现在你回来了，我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吃饭了吗？我这就去给你做饭。”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又跌回沙发中。
即便铁石心肠的人，看到生育自己的母亲这样样子，恐怕也会软下心来。刹那间咪咪开门时的怒气就烟消云散了。她重新蹲下来，轻轻地抚了抚母亲已有不少皱纹的额头。
“妈，你不要动，我不饿。”说完，咪咪的眼睛里已有泪水打转。“妈，我带你去医院吧，让医生为你好好检查一下。你这个样子，我很担心。”强忍着泪水，她再次劝母亲。
“晓晓，我真的没事。”女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窘迫，微微避开女儿的眼睛。“我一天没有吃东西，有点儿饿了。”
“家里有什么吃的？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咪咪本不会做饭，情急之下说出了做饭的话。
“家里什么都没有，而且我不太想吃自己做的饭。”女人动了动身子，腔调的深处隐藏着些许矫情和不乐意。
软弱无力，病秧子似的母亲让咪咪无法拒绝这样微笑的请求，尽管她的心底浮起一抹自己都没注意的厌烦。“好，我订外卖。你想吃什么？”咪咪站起来，走向行李箱。这次她的母亲没有阻拦她。
“随便什么都行，只要好吃。”这个要求看似颇低，实则很高——世上哪有随便这道菜？
咪咪从行李箱的拉杆上取下包，拿出手机，打开外卖软件。通过网络直播，她赚到不少钱，让自己的母亲吃顿爽口的饭菜算不上了破费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咪咪盯着选好的几样饭菜，心中挣扎起来，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没有按下去。
“哎哟……怎么这么多小星星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女人偷瞄皱着眉头的女儿，看到她转过身来慌忙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捂着胸口，哼哼唧唧地呻吟。“哎呦，哎哟……我这是快死了吗？这样也好，省得吃不饱，穿不暖地活受罪。熊远，你别急，很快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咪咪的眉毛跳了跳。从小到大，这样的话她听过多少次，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但凡遇到屁大点儿的事，母亲都会说这句话。她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咪咪尚且年幼，不怎么记事，唯一的印象是憨厚可亲的笑容和嘴巴上扎人的胡茬子。可是那么亲切温暖的笑容，她一次都没有从母亲的脸上见过。
“妈，你怎么还这么说？什么叫吃不饱，穿不暖？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寄钱吗？”咪咪没有走回母亲身边，而是坐在一张已经掉了漆的木制椅子上。
“你那点儿钱够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现下的物价多高？我连最爱吃的酱肘子都吃不起了，更别提打麻将了。”女人腾地一下从沙发坐起来，瞪着眼睛和女儿争辩，一点儿不像随时死掉的样子。
咪咪懒得理她，翻了个白眼，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说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才够花？”人们常说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叫事儿，咪咪的心还是提了起来。
女人的眼睛转了转，换了个口吻。“我就你这么一个至亲的人，你不在我身边，给我再多的钱有什么用？”
仅凭字眼或许能够拨动许多人的心弦，若是看到她的表情大概就会明白什么是鳄鱼的眼泪。咪咪自然熟悉母亲的秉性，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咬牙说道：“我一个月给你六千，你能养活自己了吧？”
女儿的眼睛亮了起来，光芒盖过天花板上昏暗的灯泡。很快，她平静下来，从嘴中发出的声音有些喑哑。“我说了，我不要钱，只想你待在我身边。”她咽了口吐沫，仿佛想将这句话吞回去。“要是你离开我，给我再多的钱，我都觉得活着没意义。”
又是一句足以让人动容的话，咪咪不仅没有感动，眉头皱得更紧了。嗜钱如命的母亲忽然跟她打起了感情牌，这让她变得不安。这种不安不是因为母亲的话触动了她，而是因为她感到蹊跷。直觉告诉她，似乎有人教母亲这么做，这么说。
“妈，是不是你在外面听说了什么？”林狄雅想起母亲叫她回来的原因，旁敲侧击。“实话跟你说吧，那是我让好朋友帮我拍得照片，目的就是激起人们的同情，增加粉丝数量。我们在入住的时候早就检查过酒店的房间里有没有摄像头。”
“你的那位好朋友是男的女的？”女人的脸上显出一抹紧张，却不是担心女儿安全与否的紧张，而是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慌恐。
“当然是男的了。”咪咪的心思全在如何粉丝数量上，哪有精力谈情说爱？“妈，请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有伤风化，让你丢脸的事情。以后我再不会用那种伎俩博取别人的同情了，我会堂堂正正地做直播，靠我的真本事吸引粉丝。”
咪咪郑重其事地保证，女人的目光闪烁不定，想着别的事情。
砰——，砰——，砰——，防盗门响了三下，接着外卖小哥的声音传进屋中。“外卖！”
“来了！”女人顾不上穿鞋，着急忙慌地冲向门口，速度比一只逃命的兔子还快。
“晓晓，咱们不说了，先吃饭。”女人拎着塑料袋走到桌子前，迅速拿出餐盒，也不招呼女儿过来，自顾自地吃起来，一边吧唧嘴，一边发出满意的呻吟。
望着狼吞虎咽，满嘴油渍的母亲，咪咪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等到母亲吃得差不多了，她犹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妈，我在家陪您几天，之后去深圳找朋友。”
“嗯嗯，好。”女人没有反应过来，用筷子扒拉饭菜，专挑肉吃。“咪咪，你要不要过来吃点儿？你要是不饿，我就全吃了啊。”
“妈，您听清我说的话了吗？一周之后我去深圳找朋友，我们约好了。”
“啊？不行！”女人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其中的一支翻着跟头跌落在地上。“晓晓，据我所知，做网络直播没有地点的限制，你为什么非要离开我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你是不是嫌咱们这个家太乱了？你放心，只要你答应我不走，我明天就请人把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直到你满意为止。我的好孩子，你不要走，好吗？”
“可是我早就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去深圳。我怎么能失信于人？”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十指纠缠在一起，大拇指相互绕着圈。“你不想失信于人，难道就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在孤独中死去吗？”
“妈，你说什么呢？”母亲一再提及死亡让咪咪透不过气来，她头脑一热，想都没想地说：“我不管，反正一个星期后我就买票去深圳。”
“你不管？！”女儿的话大概真的伤到了女人，她站起来跑向卧室，嘴里咕哝着：“我倒要看看你管不管我！”
正在气头上的咪咪没有理睬母亲，直到听见什么东西撒在地上的声音。
“妈，你在干嘛？”
熊晓晓一个箭步冲进卧室，看见母亲瘫坐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