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旁边站着的翠柳失声叫道:
“老爷,你鞋底沾上污泥了。”
她没等子归逢反应过来,便急匆匆地蹲下帮他轻轻蹭了一下鞋底,暗中却一把掐在八戒的小腿肚子上。
满眼泪光的八戒恍然间又白白地吃了一痛,禁不住嘴角颤动,好在这回他还算机灵,记得继续使诈,要不真是会被翠柳和大圣不停的“提醒”了。突然间他蓦地站起来将凳子拉开,冷不防地向着子归逢跪倒在地。子归逢被他吓了一跳,绷紧了身子满眼都是疑惑地看着他,不知这人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八戒拭去眼泪,鼓足勇气了说道:
“子老爷,你岁数大了,举目无亲的也不好过日子哩,你要是真的不嫌弃我这个粗鲁人,我就拜你做自己还在世的父亲,你就把我当做亲生的儿子来关照,解我思亲之苦,我也好生奉养你,让你老人家颐养天年,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说完,他连磕了几个响头,长久地拜倒在地上,显得极是诚心诚意。
子归逢惶惶然地听得八戒把这句话说完,心里又悲又喜,脸上越发的不好意思了,但念在彼此平素间确实有着这样的情份,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手足无措,伸出的一双手想要扶八戒起来也不是,想把手往后撤回也不是,只好干晾着双手说道:
“哎呀,看看你做的这是什么事了!快快起来先罢,这事怎么能如此这般地草率?我是一个无权无势,任由风吹雨侵的人,是一个经历了数十年辗转颠沛的老朽,说得不好听点,都没有多少天活头了,不知几时说没就没了的,一直以来只会拖累旁人,怎么还敢耽误你青春年壮的大好时光啊?!”
枚芳看看跪在地上的八戒,眉头一皱,心里迅速思量,微笑着劝解子归逢:
“老爷啊,我们相处日久,谓能对长者的孝心,平日里也可见一斑,若是谓能以此地为家,老爷又答应了他,谓能日后娶亲有了子嗣,也可以令老爷膝下承欢。老爷!一辈子到了最后能过上一个幸福的晚年,也弥足珍贵,可遇而不可求啊!”
八戒在地上抬起头来说道:
“我这都认了爹了,就不再想什么礼佛之邦了,和爹爹在一块过日子才称心哩!”他想到先前那个欲拜刘擘英为师的顽童朱峭文,也学着那孩子的口气说道:
“爹爹要是不认我,我便一直跪在这里了。”说完又埋下头去。
翠柳站在子归逢背后,她一边轻轻地给子归逢捶着背卖弄乖巧,一边转动脑子飞快地想着。她要打起边鼓暗中激励子归逢,说道:
“谓能哥,不是我要说你,平日你真的不怎么安分呀,尽知道跑大马路上四处撒欢了,就不知道每日过来向老爷问候请安吗?现在念亲了就要认爹,是不是急了点啊?我看你的诚心不够嘛!我家老爷宅心仁厚,重情重义,生就一副慈父心肠,他喜欢的是阿醒哥这样老老实实在店里做生意的人,要说收儿子,也得先收了阿醒哥做大儿子,你呀,靠后站去,哦,枚芳婶!”
“讲得好,及时嘛!”枚芳心道,她微笑地看着子归逢,眼中流露出嘉许的目光。她和子归逢之间的交流,除了言语,更多的都是通过眼神、表情来表达的,他们对彼此的一频一动心意相通,相互之间的情感早已跨越主奴之间的沟壑,然而一旦念及述说衷肠,又被对方的身份和境况所约束,他们只能让最深的爱恋继续停留在心底深处,艰难地为对方也为自己默默地守着那层似乎重有千斤实则飘渺的雾一样的薄纱,谁也不敢轻易地揭开一角帘幕。
茶档里的客人见到无端地有人跪在地上,纷纷侧目,都来看这边的动静,八戒人来疯似的,趁势大声说道:
“爹爹,我有本事着呢,肯定做个好儿子不让您吃亏,以后您就等着享福好了。您再不说话,我可就当您已经认了我这个儿子了啊!”他又一连磕了九个响头,恭敬不已。
子归逢面上渐渐泛起红光,惶惶不安的神情转成了温和而笑。在旁边看热闹的伙计伸手递出一杯茶来,好心地对八戒说道:
“快给爹爹敬茶哩,他已经是你爹了!”
八戒双手接过茶杯,跪着向前走了两步,将茶杯高举过顶,口称:
“爹爹,孩儿请你用茶哩!”
大圣和翠柳这时都捏了一把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
子归逢眼中暗含热泪,他不再矜持,终于笑吟吟的,轻轻一拍八戒肩膀,双手接过茶杯,动情地说道:
“好,好,好!爹信你,你会是个好儿子的!”他的目光和八戒对视一眼,乐呵呵地笑着,将温热的茶水一口喝下,众人齐声喝彩。
八戒认得爹了,翠柳急忙向失神呆坐着的大圣使眼色。大圣心思激灵灵的打了个转,心领神会,又趴倒在桌上放声大哭,清清楚楚地悲诉,一字一句都传进了子归逢和枚芳耳内:
“我的娘亲啊!你怎的去得这般狠心?阿醒生来就不得见过父亲,上天本就注定了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你这一去,可晓得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啊?娘亲咧,你可想杀孩儿呀!啊啊啊,呜呜呜。”他的声音哽咽,可谓是痛彻心扉。
翠柳铁定要忙了,开始围着枚芳转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陪着大圣痛哭,说道:
“哎呀啊,枚芳婶,老爷收了谓能哥做儿子,醒醒哥一定是受刺激了,这可怎么办啊?”
子归逢放下茶杯,正将八戒左看看右看看,开心不已,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情绪高涨,听到翠柳的话,大咧咧地笑道:
“我能有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儿子,你都可以啊。呵呵!醒醒不坏,做儿子肯定不比谓能差,你也做他娘亲就正正好了。”
大圣故意一怔,然后恍然大悟状,随即翻身在地向枚芳跪倒,招呼伙计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双手端在枚芳面前,惴惴不安地问道:
“婶娘唉,我无父无母多年,不知亲恩是何滋味。今番欲要认你做娘亲,你可愿意收我做亲儿子来管教?”枚芳年届不惑,虽然陪着子归逢历经颠沛,却犹是处子之身,在众人辗然而笑的情形下,禁不住脸色绯红。
她满目慈爱地看着大圣,只见他棱角分明但不突兀的瘦削脸庞上写满了诚惶诚恐,活脱脱的近情情怯,这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然后又叱咤天上地下数千年的猴精,终于在人前第一次流露出经不起任何一丝拒绝的孱弱神情。
枚芳双手接过茶杯,没有言语,只有满怀释然的微笑,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把茶水呷入口中。
翠柳抢先热烈地鼓起掌来,带动着茶档里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一起向子归逢和枚芳欢呼祝贺。有认得这一家的熟人走上前敬茶笑道:
“子老爷,这要重重恭喜你啊!你这是老来得子,羡煞旁人啊!”
子归逢拉着先前玩闹现在感觉有些呆拙的八戒,笑得合不拢嘴地说道:
“哈哈哈,多谢!多谢!上天还算是待我不薄。谓能,且来见过这位叔叔。”
子归逢开怀之余似已忘形,左一句右一句地向人家介绍“儿子”八戒,竟不想这左右的熟人不但认得他,也早已认得八戒。
丰雪节的时光短暂,茶档里的人看完了不期而遇的子家认亲,又都走到街市上观看热闹去了,其中的好事者在人群中来回相告,片刻工夫,子归逢和枚芳二人分别认誌古斋的朱谓能和孙醒为儿子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众人对此良多感慨,议论纷纷,一些好听的不好听的话也渐渐传到了犹在欢喜不已的这一干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