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归逢摆摆手,踱了两步,幽幽说道:
“都说我家是杨美城大户,只怕到了我这一代,所有的一切都要断送了!”
枚芳递过来的一杯茶,子归逢接过轻轻呷了一口,大圣“哦”的一声,眼神热切,期望子归逢能说得更多。
子归逢叹口气,说道:
“我们子家在杨美城三百多年了。最早的时候,杨美城的疆域还没有这么开阔,老祖最初也只是在山野之间以采茶种田为生。他们躬耕陇亩,勤事劳作,十一代人之中,从来没有在哪个人身上有过一夜暴富的经历。成为望族,也是高祖父那一辈先人迁到城内,专事售卖茶叶以后,家里才渐渐有了积蓄,由此添置家业,购买田产。后又经历我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人辛苦营生,才终于成了富庶人家。子家在这三百年经受的林林总总,虽不足为外人所道,实则自己知道来之不易。到了我祖父这一代,虽然已经有钱有势,但却开始人丁单薄,接连单传,现在轮到我这一支,二十多年前就已断绝子嗣……如今这般败落,我又已年老体迈,都是快要被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难道还能重拾旧日河山?还能光宗耀祖?这话说出来,你信吗?我不信!”
大圣一时无语,眼睛望向门外,门外有竹,竹林外是滟滟池水。八戒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先出了门外。
大圣默默嘀咕:
“来日方长吧!重振旗鼓确实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得到的。来日方长,哪天我暗中助你一臂之力就一切都好办了,好办了。”乃前脚跟着后脚,随八戒离开子家。
我在最后,也被惩罚跟着离开,过了门槛,看见巷道的另一头有两个人背对子家,坐在水塘边的石凳上,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似乎是前些日子见过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他们不是要找大圣兄弟的吗?这么不巧,在这样一条冷清的小道上,咫尺之间,都给错过了,他们的神通呢?我又一次疑惑起来。
如果他们现在起来朝前走,加快脚步应该能赶上大圣兄弟。
我停了下来,没有紧随大圣,自然而然伫立在门边,随即一阵微风把我又刮回院子。
院里,子归逢已经又坐到了椅子里,一脸默然沉吟不语。枚芳将木柴收拾整齐了在一旁忙活生火做饭,看到子归逢沉默,便说道:
“老爷,我看这两个年轻人也是一片好心,他们说恭维话到底是想老爷心里舒坦,快点好起来,只不过有些时候心直口快就口不择言了。老爷不要往心里去,就让枚芳好好地侍候着。等老爷把病全养好了,我们主仆就这样浅浅淡淡无忧无虑的过日子,也不是坏事。”
子归逢微微一笑,借着夕阳余晖暗暗打量枚芳。看着枚芳操劳的身影,子归逢心情激荡,脑海里出现了一幕又一幕曾经流逝的景象,而我忽然就像大圣日前进入八珍齐小二庆福的脑海一样,一下子落入子归逢的翩翩浮想里去了。
枚芳比子归逢小了将近二十岁,原是子归逢妻子芊娘的陪嫁丫鬟。芊娘不是富贵人家的闺女,她的父亲乃是乡下的一个教书先生,为使芊娘嫁得风光体面,芊娘的父母便把自幼收养的孤女枚芳做为陪嫁随芊娘一起送入子家。芊娘与枚芳自小便在一起吃住玩耍,情意堪比亲生姐妹。芊娘出嫁远离娘家,幸得枚芳相随,十分欢喜,每日心里想的不是相公子归逢就是玩伴枚芳,子家知道芊娘喜爱枚芳,上上下下也不把枚芳当做婢女看待,只把她当成是子归逢夫妇二人共同的妹子,对她甚为礼让。
子家惨变之后,一家四五十口人被生计所迫,四处散卖东西家当,最后各自收拾包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枚芳一人始终留在子家,初时子归逢的老父亲还在世,但在多重打击下病入膏肓过得是苟延残喘,子归逢则早已经开始呆呆怔怔,经常人事不知,枚芳咬紧牙关,凭着一己之力担负起照顾老少二主的重任。
子老爷不堪其子疯疯癫癫,没多久郁积而终,此时已家徒四壁,最终要靠枚芳到各家各户门前沿街乞讨求得丧葬钱,让子老爷得以体面下葬。
恶人趁火打劫,欲强霸子家祖屋,枚芳拼死阻拦,在衙门上据理力争,感动府台,让子家老屋得以保存在子归逢名下。
子归逢患了失心疯之后,有人笑话有人嫌弃更有人肆意欺凌,枚芳憋着一口气桀骜不屈,即种地卖菜营生,又抽空守护子归逢以躲避无妄之灾。
子归逢在外流浪,无论何时回到老屋,枚芳总要赶做出一顿茶饭服侍。有时子归逢癫狂发作不能自制,枚芳便象抚养小孩儿般一路追随亲手喂食。
为了避免惹来闲话,枚芳让子归逢居住在老屋正室,自己在老屋后门处搭了一间简陋的木房子,一年到头无论何种情形,都居住在木房子里,从不逾越一步,饱经了风霜雨雪的侵袭。
有些年头,子归逢连续数月消失得无影无踪,枚芳坚信子归逢一定还会回到杨美城,她时时在城外高山观望守候,从不放弃希望,直至子归逢身影出现。
枚芳初到子家年仅十岁,子家逢遭巨变之时,枚芳正是豆蔻年华待字闺中,二十多年风霜雨露,耽误了一个姑娘家多少美好青春,今日的枚芳已是徐娘半老风韵无存。
子归逢念及枚芳大恩大德,心中悲恸难以名状,不知不觉脸上满是热泪,为了不被枚芳看到,乃强忍着,暗中饮泣。
“啪!啪啪!”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把子归逢从回忆拉到当下。
我一看,竟是千里眼顺风耳走到了门前。千里眼问道:
“有人在吗?”
“在!”
枚芳迎上前,诧异地望着二人。
“打扰了!打听下,这些日子有两个外地人来过这里么?一个瘦些,一个胖些。”
“你们是……”
“我们是那两个人的朋友,知道他们来到杨美城,特地赶来见面,打算叙叙旧。”
“他们姓什么?”
“呃……一个姓孙,一个姓朱。”
枚芳想也没想,当即说起了大圣兄弟,并且指路,告诉二人若是着急,可以到檀香客栈寻找,是不是自己朋友,到时一看便知。
千里眼顺风耳喜出望外,欢欣地辞别了枚芳和子归逢赶往檀香客栈,路上兴致勃勃,揣想枚芳说的两个人一定就是孙大圣和猪八戒。这一次我飘忽在前方,觉得像是为他们引路。有些意味的是,我听到他们小声嘀咕感慨往事,由此而知他们确已失去神通。
那日在兜率宫,太上老君一挥手,他们和我一样瞬间落入浓雾之中,此节估计是天音让我进到他们回忆旧事的梦里,当浓雾散去的时候,我出现在现今的檀香客栈;而他们寻找大圣兄弟索回宝壶的故事由此开始——那则是另外一个时候——许多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