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高比穆听祈美说了案发当时的情景,分析起来觉得案情既简单又棘手。简单的是死者是在外人进不了的厨房内突然中毒暴毙,凶犯必然囿于那几个辣菜厨师,而且应该是算定了死者必然会尝试那一坛腌料,要查凶犯只须找出与被害人有冤有仇的对头便可。棘手的是那些辣菜厨师虽然出意外死了一个伙计,但为了自己整个团伙的前程,势必守口如瓶大搞攻守同盟,如果不把他们收押在监用刑恐吓,简单的问话怕是问不出结果。
从尤和颜三人的稽核约谈开始,高比穆就没有心要死保祈美,他心里想的是走一步看一步,只要能够稳住祈美,不把自己入暗股的事捅出来,查清抛尸一案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寻思万一祈美揭发了自己,但自己没有把柄给他抓住,到时来个死不认账,尤和颜三人公事公办,到底也拿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只要保住官运不倒,回过头来再拿捏祈美还会跟碾死臭虫一样容易。那夜在桂香苑密谈,为的就是要稳住祈美,让祈美不要在自己查案时横生枝节。
他原想第二日便带人到八珍齐查案,虽不像和祈美密会时所说的那样独自一人暗中调查,但自己话已说尽,料定祈美见了也不敢多嘴多舌。哪知尤和颜一大早便从城外军营派人传话,责问为何还未让人与骁骑参领联络,要他先出来商议搜查水江口凶犯之事,高比穆心虚,只好把勘查抛尸案的事情放下,带上唐瞬乙、危蔟忌等人前去参见骁骑参领查将军。
他与骁骑参领商议良久,接着又在城外各处关卡忙活布置,直到日暮西沉才得回城。次日,他才要赶去八珍齐查案,哪知一大早的,又有差官堵在门外,这回是吏部上司斗大人把他找了去。到了军营,斗大人心情大好,说是马上和尤和颜微服出游,要高比穆也陪了去,一则让他引路,二则让他顺路也听听周围乡临百姓对自己的评价。高比穆心里说这不是不分轻重干扰自己查案吗?但他怎么敢将此话说出口呢?只得满脸笑容地跟着去了。谁知这一去,又耽误了两天工夫,直到第三天傍晚,高比穆方才身心俱疲回到衙门。
这一夜,杨美城寒风凛冽,除了夜市还人声鼎沸繁华依旧之外,其余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一些骑兵捕快在来回巡视。街冷宅热,子归逢家中灯火通明,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笑逐颜开好不热闹。
大圣“滋”地喝下一口烈酒,满面红光,自我夸耀道:
“我早说了那幅画可以多卖几个钱,想不到那姓缪的大户居然给了足足五百贯,比省去一个零就卖赚得大发多了。到外边给人家送货,就是比在家里卖值钱。我出这趟差太划算!”
子归逢笑着说道:
“阿醒得的是勤快二字!无论做什么生意,勤快总是要的。人说无利不起早,听起来有些刺耳,但是做生意,要的就是盈利,起早就是勤快,勤快才能方便得利。做生意盈利天公地道,过得比别人辛苦也是天公地道。不过,将来你们赚得差不多了,记得要早些收手,放手给年轻的一代去经营,自己辛辛苦苦忙了一世,要记得及时享福,千万不要亏待了自己。”
八戒素来懒散,枚芳怕他听了多心,看着他,心疼道:
“阿醒这几天不在家,谓能一个人担负了店里家里各种各样琐碎事情,看他忙上忙下跑出跑外,乖觉卖力,竟也不说一声累。”
八戒心知肚明,咧嘴笑道:
“还是娘看得见我的辛苦,我这回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热热闹闹的,爹和娘不要以为只有大哥能干,这回也须认得我这个小儿子的本事。”
枚芳听了,不由得脸上泛红。她知道这些天八戒其实都是在筹划自己和子归逢的婚事,心里十分喜欢,乃含笑不语。
大圣哈哈一笑,说道:
“这几天我有些事情要办,会常常外出不在家里,谓能顽皮懒散,贪图安逸,爹娘好好地教训他便是。小时我没少用棍棒呼喝过他,现在他要再不长进,爹娘也使家法教训他。对了,我们家里得立个家法吧,要不总有人使滑偷懒,事情都落在个别人身上怎么行?”
翠柳笑着,手里的筷子指指挨墙边放着的扫帚,眨眨大眼睛,顽皮地说道:
“那样的便做得家法!明儿崔姨来时带上一把新的过来,我们把它摆在祖宗神位前,时时瞻仰,月月祭拜,还能随手使用,外人来家里看见了也会夸老爷泱泱家风。”
八戒假意气恼,告状道:
“爹!娘!你们可都看见了,是他们两个没事寻我开心,冤枉好人,这已经在触犯家法了,现在我就要请家法整顿门风。不能让小人得志啊!”
看着三个年轻人开心说笑,子归逢百感交集,和枚芳对视一笑,高兴地说道:
“一旦你们开心,房子里就满是欢声笑语,我和你们娘心里安乐,像年轻了几十岁,也很开心啊!”
大圣收起笑容,对大家正色道:
“先前谓能请先生算过了爹娘的婚期,说是宜早不宜迟,再过半个月便是成亲的好日子了。这期间我们都要忙活起来。不过,我原本定下的一批古玩要在近日到京城交割,我一旦离开,家里需要人手的事只能是谓能去雇些外人来帮着办了。兴许我五六天便打个来回,那样也不会耽误多少时间,只是谓能不甚轻松啊!有劳阿弟了!”
八戒心里生出一股暖流:
“瞧你说的。我们兄弟做了一辈子,任何时候都不是外人,客气什么呀!”
兄弟友爱,其利断金,子归逢点头说道:
“这约好的事自当要先去办的,我和你们娘年岁已长,不是年轻人,成亲一事切勿办得过于繁缛,只要知照街坊邻居,意思到了便可以了。家里以你们年轻人为重。生意上的事,尽管放心去办。如果一个人办起来麻烦,现在店里空空,谓能也跟着去吧,你们兄弟两个在一起,相互之间可以有个照应,我们也放心些。”
枚芳连连称是,慈爱地说道:
“你做这行生意,外出时身上总是要带着不菲的钱物,一旦给歹人看在眼里惦记在心上,那就是凶险万分了。前几日你离开家里到牛涧村卖画,我们寻思你最多两日之间就可以来回的,哪知你过了三日都还没有回来,又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好在总算一路平安,没有遇到什么不测。你不知道,那几日真正吓杀我了。”
子归逢也说道:
“你娘一旦心大心小,谓能就来劝解,要你娘只管放心,说你有功夫傍身,又说什么七八个人都不会是你的对手,唬得你娘满心欢喜了,才能安心去睡。”
“是啊!是啊!”八戒算是抓住了反攻倒算的机会,“到了外边,你就只顾自己,像野猴那样撒欢,都不想想挂念你的一大家子人,这跟铁石心肠有什么两样?爹和娘仁爱慈祥,不会拿家法打你,现在我替他们出手,你服是不服?”
大圣暗自感慨,看着二老关切的目光,满是愧疚的说道:
“孩儿办事考虑不周,连日来让爹娘担心了,实在是,有负父母恩情。”
他眼圈渐红,不由地低下了头。
子归逢乃示意八戒不要胡言乱语,轻轻拍了拍大圣的肩膀,站起来说道:
“阿醒,你和谓能都还年轻力壮,立业闯荡正当其时。人生在世,经历风雨或多或少。你记着我说的话——恣意妄行要不得,凡事必须三思而后定!就算你的武功十分高强,可以以一当十,一旦任性妄为,行事潦草仓促,也必定会受到上苍的惩治!”
他看看枚芳,目光坚定,继续说道:
“我在二十多年前遭遇的那场劫难,就是出于爱子心切,宽纵他们索要无度,从不考虑前路凶险,鬼使神差答应他们远离家乡,到远方游玩,去看大海,到了外乡也不严加管教,以致钱财外露,被歹人盯上,这才遭致惊天横祸。唉!可怜了一大帮无辜的人。”
他的语气缓和,面色自然,平铺直叙旧事,枚芳看在眼里,心里生出欢喜,想到:
“他能这样说话,想是已经将过去那些不堪彻底放下,这是要一心一意地跟我过日子了。”
子归逢俄而微笑,又说道: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旧事了,本不该提,我言者无心,你们年轻人要听者有意。要知道,一家子大大小小的性命都是拿在年富力强的当家人手上!”
大圣起来把子归逢扶回位置上坐下,说道:
“爹爹以亲身经历谆谆教诲,孩儿自当铭记于心不敢相忘。爹爹放心,眼下尚有数日闲暇,我一定快去快回,早早把那批古玩接应了来,省得到了爹娘新婚大喜之时我还要离开杨美城,那样可就沾不到爹娘的喜气了。不能陪在你们身边,叫我空空念想,岂不熬杀我也?”
八戒笑道:
“这回算你说得对了,你怪我偷懒,我还只是在这几条街上转悠,可以召之即来,你这个办事一去就是好几天的,一旦在外面耍滑溜鸡,赶上爹娘大喜,天大地大,要我们到哪里找你去?今晚你可麻利些,好生收拾了包袱,明儿趁早出去,趁早回来,省得我也挂念你!”
这日大圣于申正时分回到杨美城,途中路过城里的一家私塾。那时遇到十几个孩童刚好散了私塾的课业,在路上玩耍嬉闹。大圣看他们顽皮趣致,忽然就想到了牛涧村缪家的小婴童,由此又想到了缪姝鸿。这么漫无边际的想着,就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来了。那一刻他对自己说道:
“这回给爹娘置办婚事,我做孩儿的,把喜事办得热闹堂皇自然是应该的。子家变故后,爹爹孑然一身,和娘亲相依为命几近三十年,除却彼此再无依靠。如果这回再把自己现在想到的事儿也办妥当的话,那就真的算是给他二老送上了不得了的大礼了。”
他想这件事情甚是重大,无论如何都要赶在子归逢新婚之前办好了,于是才借口到京城去把一批古玩接应回来。五六天的功夫把两件事同时都办好,对大圣来说,不在话下。
誌古斋里的古玩都是稀罕货色,自然不会乖乖地躺在京城某个角落等着大圣去取,和上回一样,大圣还是要从望凉山山神身上打主意。他又寻思要送给爹娘的大礼在天上倒是容易找得很,但他私自下凡已久,不想被天上察觉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不过若只是在凡间寻找这个东西,却又似凡人难于登天。他想了一阵,觉得从那些在凡间司职的小神身上或许就可以讨到这个宝贝。望凉山山神正好就是这样的一个小神。大圣面露笑意,期望会一举两得。
日精月华润泽出来的大圣的拳拳孝心,至此可见一斑。不过所见所闻至此,仍旧看不出和我要得到的问题的答案有什么关系。
再说沙悟净误伤人命后四处潜逃,最终流落在望凉山,于山神青木樵夫的洞府躲避风头。日出日落山花枯荣,转眼间,日子过了半年有余。期间遇到清风明月两个道童。这二位推说是师父镇元大仙让他们出山历练,可以长久在外,故也久居山神洞府。青木樵夫对此求之不得,一时之间左有金兰盟友,右有同母亲弟,乐得个不行。这几个暗中各怀心事的人聚在山神洞府同居同住,日复一日花天酒地谈天论道,倚靠钟灵毓秀古树蓬蔽的望谅山,过着天人不知的潇洒日子。
一日,天才蒙蒙亮,红头青面二鬼领命在外巡山,忽然看到一座被盗墓人撬开的新坟,那死尸被丢在一边,细看之皮肉完好,还煞是新鲜。红头青面未吃早饭,肚中饥饿,一时口水直流。二鬼略作商量,把坟茔重新掩回,细心地做了一番修饰,让人再也看不出被盗撬过的痕迹。表面文章做完之后,就把老早便被丢在外边的死尸拖到隐蔽处生火烤着吃了。吃时颇觉美味,觉得若加上盐酒等作料,只怕味道更佳,又想到洞府有客人,理当好味共享,便背着剩下的大半熟肉回到洞府门前,下了料酒椒盐再次猛烤,鲜香溢出,二鬼欢喜地向洞里呼叫:
“今儿早上吃肉,大伙们快起来趁热了吃!”
众人被吵醒,闻着鲜香挨个过来看了。青木樵夫看着两个孽畜满嘴流油兴致冲冲,也不知客人们是何想法,站在一旁默不做声。沙悟净虽说入了佛门,但之前在流沙河里吃过不少活人,现在心思颓唐,轻易没有主意,拿捏不定之际,看见明月眼都不眨一下,袖手扯下一大块就吃了,吃的时候一点也不显得生疏抵触。清风见状,客气地抛了一块肉给沙悟净,自己跟着明月一块儿大吃起来,口中啧啧有声,连赞美味。
沙悟净接过人肉,看看众人笑道:
“青面红头烧烤的手艺真是好,我在洞里就闻着香了。”于是大快朵颐,一点不落人后。
清风明月离开了五庄观之后,长久没有管束,恣意散漫,早就不惮于做这等有违人伦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不想让沙悟净看出自己怯弱,乃坦然受之。
大家如此坦荡从容,青木樵夫也乐得做一个好客的主人,乃毫无芥蒂地爽朗一笑,坐下来随众人一起享用这顿人肉大餐。
几个家伙都曾经许久不食人肉,这时兴致高涨,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说起自己过往吃人的经验。红头、青面、白猿三个在一旁打下手,看出他们饶有兴致,便入洞端出美酒,逐个地劝。这伙人喝得酩酊大醉时,突然眼前圣光刺目,一朵祥云从天而降,内中一人,眼睛通红,气急败坏地骂道:
“呔!呔!呔!我还说你们聚在一起有什么好事,原来做的竟是这等灭绝天良的勾当,你们一个个的都癫狂了么?”
来人尖嘴猴腮,铁骨铮铮,正是名满三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