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我进入灵渊子梦境。灵渊子梦回贬谪之初,沉世井冷冷森森,浓雾袅袅而动,偶见星罗。灵渊子乃往井中一跃而入,打着旋沉坠,周边暗淡,呼呼有风,亦见星罗棋布于井中。其间有一刻看不见他,而我仍旧疾速坠落。我蓦地惊觉,似乎其实与他同作一体。暗淡中忽然亮光映入,身边一切都在旋转,绿的影子,青的影子,似笔下罗带,癫颤错就。须臾旋转愈见徐缓,看出绿的是水,青的是山,山山水水,甚为熟悉,竟然便是清凉山一带。一枚种子静静贴在广袤的沼泽地上。
“这应该就是他了!”我揣测。一阵风呼啸着刮来,种子飞扬而起,我亦上上下下地飘忽。
飘忽不定的时候我百无聊赖,呆呆怔怔,一片云朵徐而近,一片云朵徐而远……蓦地,我不知是看见了自己还是看见了大圣,因为那时我的感觉恍惚,本就分不清楚。眼前出现头一日大圣在桃树下向上瞻望天宫时眼中所见之情形。大圣垂泪,亦或其时是我在垂泪。可我为什么要落泪呢?盖是大圣太过哀伤,连我这种不如一缕风的被天音惩罚的人亦受到熏染。我努努嘴,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修人心养人性,你何苦来呢?来了当如是。唉!”
万万想不到,这句话竟然有了回音。一模一样的回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悠扬而确凿地传入我的耳内。
“修人心养人性,你何苦来呢?来了当如是……”
回音一再响起,我愕然又糊涂……
第二日,大圣如何卖画,我不在场。因为我从灵渊子的梦境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杨美城内。城内有一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珠子滴溜乱转,绞尽脑汁,盘算脱困之策。这人便是杨美城百姓的父母官高比穆高大人。
事情要从前些日子的丰雪节说起。大沱天下,唯杨美城独有风雪节,故而颇有一些名声,每一次都吸引了众多外地人前来观看。那夜欢庆的时候,有一个朝廷命官也混迹在游人之中。这名官员穿着一身便服,特地携了家眷从京城赶来看热闹。其人在刑部供职,有着极好的记忆力,各地诸多久悬未决的疑难杂案都是由他核查勾销。他一家人逍游于杨美城,吃喝玩乐,兴致大好,不期然间看到一幅纸鸢,闪着幻彩荧光,在人群中冉冉升起,身边恰好焰火齐鸣,几乎照亮了所有过往游人的脸庞,京官看得目瞪口呆之余,听见四个壮汉也在一旁连声叫好,他目光从那四人脸上逐一扫过,但见其中一人长的是豹头环眼,虬须满面,身材伟岸,相貌令觉得尤为眼熟,片刻之间又想不起来是谁。未几他游玩到闹市中间,路过一面高墙,墙上有几张被风雨侵蚀,几乎碎烂的破纸,虽不知纸上原来写的什么,但却能依稀辨认出那是很早之前就张贴了的官府通缉文书。京官猛地一激灵,想起自己就是在数月前刑部的通缉令上见过先前之人。其人正是官府悬赏缉拿多时,却一直没有查出任何线索的水江口杀人犯。
其人孔武有力,在水江口连伤数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犯,此刻又有同伴在场,京官和家眷在一起,要缉拿此人,自当投鼠忌器。京官敷衍家人几句,独自走到一旁,暗地里盯梢这四个汉子。到了人少处,四人拐过一个街角,等京官跟上去时,中间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四人竟然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踪影。京官看看两边高墙,再看看眼前与一墙之隔的喧闹有天地之别的空荡荡的小巷,心想如此穷凶极恶之人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天下眷顾的丰雪节上,杨美城全城百姓竟然一无所知,无人报官,简直又冷漠又后怕。从杨美城去往京城,路途并不遥远,万一这些人进京制造事端,龙颜必定盛怒。京官越想越玄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心事一直藏到几日后回到京城,在库房翻出那张通缉令,找了顶头上司汇报此事。
他的上司乃是刑部左侍郎,名唤尤和颜,官居二品,是这次负责高比穆年终稽考的朝中大员之一。尤和颜其一,吏部右侍郎斗透达其二,新晋红人都察院右付都御史夏侯恩其三,皇上钦点三人负责考核京城附近郡县所有主官全年政绩。本来再过几日,这三个人就要一起莅临杨美城承办皇差,尤和颜既然得到了消息,便把另两人约齐见面,相互知照。
夏侯恩年少老成,颇有心机,知道自己一年来功名提得太快,致使朝中屡有闲言碎语。他不愿被人说成是沾了父亲的光,一心想抓住机会建立更多功名,好让朝廷上下心服口服,眼前这个追缉逃犯的案子,他越揣摩就越觉得杨美城主官高比穆与此脱不开关系,对此他是异常地兴奋,抓住机会撸高比穆下台,理所应当。理所应当的事便是政绩。这三人商酌停当,于次日早朝禀报皇上。
年轻的天子略一斟酌,命三人全权负责此事,并着兵部调来武官骁骑参领供其缉凶使用。
尤和颜命骁骑参领先自带上五百名精兵,佯装出京操练,暂驻杨美城外,以备不测。另外,刑部又再次广发通缉文书,命各处对进出京城的通道严加盘查,继续搜寻虬须凶犯的下落。有心搞出一番动静的夏侯恩派人暗中四处打听高比穆政绩,不想竟打听到杨美城不久前曾经发生过的一起人命案件。这便是那桩外乡人被毒害之后抛尸不成的案子。此案虽然已经上报刑部,但文书之中尚有三两处存疑,高比穆呈上的奏折对此语焉不详,仅仅寥寥数语便打发了去。
三人合计了一遍案情,尤和颜大感兴趣,当即率队离京,来到杨美城外的军营住了下来,接着派人支使高比穆到军营中述职,以示上级官威。
几个官场的老油条见了面,少不了一阵嘘寒问暖,热乎的情形让年轻的夏侯恩看得傻眼,心说大家不是说好了要好好治一治这人的吗?现在怎么又和他这样好言好语?心里先就有了几分怨气。几人寒暄完毕,稽考进入正题。三位上司落座,高比穆拿出唐瞬乙写的绝妙好辞,自吹自擂读起来,读毕躬身肃立,但听长官评论。
尤和颜斗透达两个沉吟不语,夏侯恩想想先前他们和高比穆热乎的样子,一开始也不说话,只做满腹思虑状,只因修为不够,未了还是沉不住气,先开口说道:
“高大人,你经略杨美城十数年,方方面面殊有条理,百姓安居乐业,勤事经济,这一年,拥戴你的民众还是不少,你辛苦了!”
“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尽心竭力,平日上传下达,辛苦一点是应该的。下官不敢自言做了多少事情,幸得所有皇恩都能泽芳百姓,其实这全是仰赖皇上体恤百姓,时时刻刻将百姓冷暖放在心上,所以杨美城的百姓深感皇恩浩荡,因此谨守本分,心甘情愿为我大沱所驱使罢了。”
这是官场上现成照抄的套话,虽是令人鄙夷,可都有绝佳用处。然而夏侯恩乃是有备而来,高比穆岂可轻易过关。当下夏侯恩脸色一沉,提高了声音说道:
“一叶岂可障目!你在杨美城领受皇命,有无尽心竭力,并不是这里的百姓服了你便就算了的。皇上力求平息匪患,涤荡清平,特着刑部追剿流窜各地的江洋大盗,以及背负凶案的杀人嫌犯,高大人作为一城之长,统领六部,对此又是如何做的?!”他不等高比穆回答,紧紧追问,“我听说高大人竟然任由这样的人在杨美城四处闲逛,随意穿梭行人之间,令人惊诧!难道对举国通缉的重犯要犯你杨美城有权利网开一面?”
高比穆大吃一惊,汗都飚出来了,慌忙跪在地上,为自己申辩道:
“夏侯大人,高某为官多年,知道缉捕逃犯乃是刑事之重,对此高某差遣捕快每日遍查大街小巷,从无倦怠,为的也是告诫城里城外所有居民,要他们对陌生人多加留意,杨美城的百姓虽然心地善良秉性纯朴,但是也都知晓趋吉避凶,一旦见到怀疑的人,必定会告知官府,断断不会将隐患留在身边。下官不知夏侯大人从何处听来此言?望能明示。”
将近一年不见,昔日傲气嚣张的公子哥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不仅官阶比自己这样的老江湖高,还是今年直接面对面的稽考官员,高比穆本就不能不毕恭毕敬,开口说事问事还阴恻恻的,令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更显得诚惶诚恐了。
尤和颜在案前摸出那张通缉令,摆在桌上,眯着小眼,淡淡地说道:
“高大人!夏侯大人呢,也没有让你跪下的意思,大家本是一场同僚,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啊?你起来把话说得让我们都明白了,我们在皇上面前也好交差是不是?”
手指轻敲通缉令,继续说道:
“这个人命重犯,曾有人亲眼看见他在杨美城里往来自由,畅行无阻,丝毫不用避忌,看起来和普通百姓无异,让人怀疑他就是城中一员。”
尤和颜原是官场老鬼,说话办事不紧不慢,圆滑的很。
高比穆心里七上八下,他提起袖子往脸上蹭汗,借以掩饰不安。自从每月从八珍齐的祈美处讹诈得一千贯钱之后,这个曾经人所称赞的清官就开始有些寝食不安心惊肉跳了。夜半不怕鬼敲门已成往事。高比穆总是做梦被人抓到把柄,最后丢官败命,被盛怒的皇上以欺君之罪廷杖而死。或许这就是初初涉贪官员的心理,从最先的疑神疑鬼,到了最后毫无忌惮大小通吃。
高比穆想着尤和颜说的话,觉得自己确实紧张得过了头了,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三位上司看出自己的窘迫。于是他定定神,故作镇静走到尤和颜桌前一看,认得是那张水江口杀人犯的通缉令,乃暗暗舒了一口气,退后两步,向三个稽考主官都行了一礼,说道:
“三位大人,杨美城于半年前接到这份通缉令。当时我除了按例张贴,广为警示之外,还下令要求所有捕快公差穿门入户,向杨美城所有百姓申明此人穷途末路秉性凶残,要求一看到有可疑人物出现务必马上报官。但这么长时间了,城里城外都不曾有过他的消息,想来那人是近些日子才来到杨美城,在杨美城出现的吧?!”
他暗暗看了看三位上司的脸色,此刻,除了夏侯恩黑了一张脸,显得比较关注外,其余二人面色如常,自己刚刚说的什么,似乎并没有特别留意。
由是心中料想,上峰这回既然还派人过来稽考,兴许还不会有什么破绽给人家拿捏,只是夏侯恩当初曾经马踏杨美城夜市,违例惊扰百姓,之后在自己面前放了危蔟忌一马,多少有些曲意。看来这厮大为量窄,对自己有个疙瘩,始终还未能化解。要怕就只怕他了,说不定还会挑毛病出来继续针对自己。想到了这里,高比穆认定黄口小儿不足为虑,自己只须打起精神提防陷阱便可。
乃继续说道:
“下官回去自当命人再印通缉令,携所有公门人等,深入大街小巷广布眼线,查访案犯踪迹,只要那凶犯敢在杨美城落脚,下官一定不会错过消息,必当布下天罗地网,将他手到擒来。”
尤和颜斗透达还是面无神色,高比穆自顾自笑了笑,说道:
“呵呵,只是还请三位大人通融数日,让我回去把杨美城上上下下翻它个底儿朝天,查一查那人究竟藏身何处。下官不才,也只有如此,才能够向三位大人复命了。”
尽管自己的笑声听起来有些狡猾,但这个时候这样表露真性情,高比穆觉得正好。
“好你个老滑头!”夏侯恩心里骂道,脸色一变正想训斥,斗透达暗暗使了个眼色,要他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