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雅是一个被唤醒的魂灵,对自己的过去没有记忆,不如一缕风,没有谁知道他的存在。苏醒后被摆布三百年,在三百年的日子里观听揣想一些人一些事,见识这些人的见识,经历这些人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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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坛使者猪八戒饱睡一觉,终至饿醒。醒来时几乎没有了神气,肚子叽哩咕噜,饿得不同寻常。他离开别院到外面寻找吃的,驾起云头一路高飞远行。突然一股狂风飒然而至,裹挟八戒飞速旋转。八戒乃捻坠字诀,如磬石一样,摇摇晃晃,好不容易从狂风中挣脱出来。
只是大一点的飓风罢了,八戒不惊不躁,须臾稳住云头环顾四周,只见白云成片,尽然遮住远方,看不清是到了什么地方。犹豫一阵,在云端东游西荡,从高往下四处张望。此刻不是开饭的时候,探寻了良久,在一处乡野的上空闻到扑鼻香气。
香气逗引,口水直流,乃按落云头。
扑鼻香气来自一所庙堂,想到香气是里面供品散发出来的,八戒心中大喜:
“摆在庙堂的供品,实为我净坛使者腹中之物。在别处吃饭,主家都拿我当客人,总有不自在处。这里可好,我算是吃自己的,用不着假客气。”
八戒没有去想已是凡俗地界,大大咧咧的,不加一点修饰变化,带着招风大耳长鼻巨腮,楞头楞脑闯进庙里。
大白天光景,敞亮的庙堂摆满了贡品,荤的素的,香气扑鼻,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在。呆子半痴不傻,虽不修边幅,也知道要找个人打声招呼,东张张西望望之际,一个男子忽然出现,迎头与他撞个满怀。
八戒神仙体魄,被撞是隔靴搔痒,可怜的是这名男子,抬起眼想看来者是谁,冷不防一颗超级大猪头似笑非笑,正对着自己,中间瞪着两个乌溜溜眼珠子。
男子魂飞魄散,大叫一声:
“妖——”
此人太不经吓,一句话喊不成样,手脚颤抖发起了羊癫疯,顷刻间晕倒在地上。
八戒愣住,又在瞬间清醒过来。他将男子扶到墙边,摸摸自己的脸,笑嘻嘻地道:
“老乡莫怕!实在对不住!老猪长久不曾游历人间,一时间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一幅尊容了。等一下就好,老猪变个耐看的来。”
他抖抖脸,扑哧扑哧,甩出一副大户家主模样,十分的端正白净,探头在圣水池照了照,失声夸赞道:
“哇——去!从没见过如此洒脱倜傥之人!”
欢喜不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供台前,面对了满眼的供品。
供台又长又宽,最前面摆满了葡萄、桔子、李果、沙梨、香蕉、西瓜、荔枝等等瓜果干食,红红绿绿,令人眼馋;紧挨素品的是鸡、鸭、牛、羊、鹅等三牲五畜,香气腾腾,惹人流涎。
供品之后有一尊泥塑,是个不认得的神汉,看样子本应塑得威仪有方,可是最后不知谁人在脸上抹了一把,鼻子塌进脸内,就成了个窝瓜脸。
“天上这么多神仙,怎么记不得谁是塌脸的了?”
八戒不暇细想,一双手左右开弓,大快朵颐,笑吟吟自言自语:
“这么多美酒佳肴,要是不靠我老猪出口相助,都要暴殄天物咯。”
八戒天生美腹,不怕吃不够,就怕不够吃,此刻好吃好喝摆在眼前,必然要有一番作为。他是饿惨了,吃相不雅,吧唧吧唧,一阵子的功夫,嘴角到下巴、衣襟到肘子已经满是污糟。
旁边侧门走出来一个壮汉,无声无息对着八戒背影瞪了半晌,心头火起,顺手从墙角抄起烧火棍,照着八戒搂头便打,一面破口大骂:
“肮脏东西!平时没见你进供,现在出来夺口粮?!白白净净细皮细肉,忒没有教养!吃我几棍,教你认得规矩!!”
八戒手里是瓜嘴里是瓜,猝不及防挨了打,噎下一口想要分辨几句。壮汉手法飞快,不等他开口,又是连着几棍当头打下。
“咚、咚、咚!”
“哎呀、哎呀、哎呀呀!”
多少年了,八戒无限尊荣,享用斋供从来不假思索。这次事情来得突然,他有那么一刻懵然呆怔。
八戒让了几步,转身双手抓住壮汉手臂。壮汉动弹不得。八戒大骂:
“打!打!我叫你打!你也不知道吃你供养的是哪路神仙!我吃了你的你在人前才有面子哩!!”
抬手把壮汉摔翻在供桌上。噼里啪啦,一应供品摔得到处都是。
壮汉狼狈至极,扶着供桌艰难地爬起来。真没想到,眼前这个白白净净、貌不出众甚至看似有些虚亏的胖子力气如此之大,居然轻轻松松就把自己摔出几米之外。他喘着粗气,忌惮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八戒扶正头上的员外帽,拿了个果子走上前,发泄怨气也似,恨恨地大啃一口,对壮汉吹鼻子瞪眼叫嚷:
“这是你家开的庙堂?!你家庙堂的供品不许人吃的?!现在你睁大眼睛瞧清楚,我老猪可都是只吃素的,荤的一点没动,全给你留下了!”
八戒说的是大实话,出家人谨守戒律,不该吃的从来不吃。壮汉寻思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八戒咬牙切齿地骂道:
“好你个夯货,有种的给我在这等着,这里荤的、素的都算是你的,你吃了我是真有面子,不吃我还瞧不起你了!尽管吃吧你,有你全部给我吐出来的时候!”
说完,兔子似地一溜烟跑了。
“跑什么呀?!我们算扯平了。”
八戒眨巴眨巴眼睛,根本没有计较的心思。
八戒天生美腹,有吃有喝的时候忘情,只顾吭哧吭哧闷啃不思其余。这回,壮汉显然要搬救兵来收拾他了,他却捧起一个巨大的西瓜,蹲在散架的供桌边上,非常惬意地吃了起来。
在这一带十里八乡,痛打八戒的壮汉大有名声。此人生性卑劣蛮横,从小就会呼朋唤友,招猫逗狗,勾结官匪,偷盗财物,动辄拆墙放火,闲来扰人清修,整一个不是个东西。
此人近年来结交了两个蛮汉。两个蛮汉诨号“风月大王”,自称原本也是同门兄弟,三人见面后煞有介事结拜了一次。不久,“风月大王”两兄弟露出本来面目,原来他们不止于奸狠霸道,间或也施展法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借以恐吓要挟乡民。三人行凶作恶,无法无天,由是威霸一方。此间庙堂乃是风月大王施法拘押游魂野鬼于一日一夜修建而成,用来鱼肉乡邻的一处所在。三人以供养神灵为名,强令附近百姓按时令节气带上供养到庙中朝拜,言曰可以祈求风调雨顺,威胁若非如此,是年必有灾殃。百姓遵令朝拜,惶惶然出门,他们便花天酒地,留下来的供品被肆意糟蹋。只因害怕法力淫威,乡民敢怒不敢言,逆来顺受。
八戒功德圆满,春风得意,去的都是海上仙山,天上宫阙,到处和美一片,已经多少年不知人间世事了,哪里虑及凡俗疾苦。
壮汉一溜烟跑出庙堂,直奔不远处的一座高山,大声嚎啕:
“大哥!二哥!大哥!二哥!”
苍山翠绿皆是老林,树丛中掩隐着一个六角亭,有人在里面答应道:
“嗨,三弟来得正好,我和风大哥在这边吃瓜呢!好瓜共赏。快来快来!”
壮汉扯直嗓门,哭丧般喊道:
“哥哥还有心思吃瓜?!快别吃瓜了,庙里来了吃白食的,长得像只猪,力大无穷,兄弟就要被他打死了!”
兄弟栽了就是自己没脸啊!一阵风起云涌,迷沙从山上席卷而下。待风沙散尽,滴溜溜地现出两个人来,正是叫做风月的两个大王。
风月大王一样的打扮,伦巾羽扇,斯文秀气,仪表不凡,年纪不大,看着还秉性高洁。
二人将壮汉上下一阵打量,暗暗好笑。风大王揶揄道:
“小顽,这样的光景在你身上可是不常见啊哈!”
小顽赖皮无耻,跪着蹭到跟前,带着哭腔说道:
“有一个肥得出奇的员外,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闯进我们的庙堂里了。这厮能吃能喝到了极点,村民敬献的所有供养都给他抢去吃干撇净。这都不算,吃完了还四处打砸,小弟拼命阻拦,就把小弟一顿好打。小弟侥幸逃到这里,逃到这里只剩下一丁点,一丁点气力了,两位哥哥救命,救命啊!”
“还有这等人物?!”风大王疑惑,上前一步问道,“他长得什么模样?可看得出他的来历?”
小顽心急,担心八戒突然离去,风月大王便不能替自己出气,答话快言快语:
“哎,这厮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哎,长得白白净净,肥头大耳,之前我从未见过此人;哎,兴许是路过此地的外乡人,可他就是个狠人啊大哥二哥。哎呀,我们不能让他跑了啊啊!”
月大王把手一挥,大笑道:
“小顽说来说去,这人肥就一个字。既是外乡人,他肯定不知我们兄弟赫赫威名。不怪他,缺少教训罢了,且去叫他认识我们兄弟的手段。”
说罢,一手将小顽后领拽起,卷起狂风,喝声:
“闭眼!”
小顽急忙闭紧了两眼,瞬时间双脚腾空离开地面,周围飞沙走石,风声大作,只一阵子的功夫,他便又双脚触地。此时的他脸色煞白,用眼缝偷瞧,原来刹那间回到了庙堂的空地上。
庙堂里面,撒落在地上的果品多数完好,猪八戒饿得慌,一个不放过,蹲下来随手拿了,在身上蹭一蹭就往嘴里塞。没人打搅,吃得好爽,神情痴醉。忽然眼中余光瞅到风起云涌,情知有人从天上飘然来到。呆子恍然以为又回到仙山宝地,来不及开口寒喧,月大王先自说道:
“吃货!你是从哪里窜出来的狂徒野汉?既然要在此地吃喝撒野,怎么敢不打听这里是谁家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