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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她回到庄园,看见威廉站在客厅的窗户旁,装作在整理房间,她立刻就明白了,他其实是在等她。

为了逗他取乐,她没有马上跟他直说,而是径直走进客厅。她扔下了头上的披巾,说道:“我刚才一直在散步,威廉,现在我的头感觉好多了。”

“看得出来,夫人。”他应道,两眼直视着她。

“我沿着河边散步去了,那儿又安静又凉爽。”

“的确如此,夫人。”

“我以前还不知道有这条河湾。太迷人了,像童话里的世界一样,是一个绝妙的藏身之处。威廉,那儿正适合像我这样的逃避者。”

“极有可能,夫人。”

“我们的那个戈多尔芬爵爷呢,你见到他了吗?”

“爵爷不在家,夫人。我让用人把您的鲜花送给爵爷夫人了,并转达了您的问候。”

“多谢了,威廉。”她顿了一顿,假装整理花瓶里插着的丁香花,然后说道,“噢,对了,威廉,趁我还没忘记这事。明晚我有个小小的宴请。时间晚了些,定在十点。”

“没问题,夫人。到时赴宴的有几位?”

“只有两位,威廉。包括我在内,另一个是一位先生。”

“明白了,夫人。”

“那位先生步行而来,马夫不用等着照料马匹。”

“好的,夫人。”

“你会做饭吗,威廉?”

“我对烹饪之术略知一二,夫人。”

“那你就打发用人们去睡觉吧。有劳你来为我和客人煮一顿晚餐,威廉。”

“遵命,夫人。”

“你不必跟家里别的什么人提起这事,威廉。”

“遵命,夫人。”

“说真的,威廉,我觉得我做事未免荒唐。”

“看来是的,夫人。”

“你一定大为震惊吧,威廉?”

“不会的,夫人。”

“为什么不会呢,威廉?”

“因为您,还有我以前的主人,不管做出什么事来都不会让我震惊的,夫人。”

听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同时拍起手来。

“哇,威廉,一本正经的威廉,这么说你早就猜出来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看出来的?”

“是您刚才进来时的步态泄露了天机,夫人。而且您的眼神,恕我直言,活力四射,容光焕发。加上您又是从河那边过来的,我这么一琢磨,就对自己说:‘这事果然发生了。他俩终于见面了。’”

“为什么说是‘终于’呢,威廉?”

“因为,夫人,我天生就是一个宿命论者。我一向觉得你们俩迟早会见面的。”

“即便我是庄园的女主人,已经身为人妇,地位尊崇,还带着两个孩子。即便你的主人是一个目无法纪的法国人,干着海盗的营生?”

“即便如此,夫人。”

“我的所作所为已经大错特错了,威廉。我这是在背叛国家的利益。我甚至会因此锒铛入狱。”

“的确如此,夫人。”

不过这次他没有再掩饰脸上的笑容了。他那圆鼓鼓的小嘴巴也放松了。她明白,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那么神秘莫测沉默寡言了。他从此就成了自己的朋友和同盟,对他可以绝对信任。

“你认同你主人从事的行当吗,威廉?”她问。

“我绝不会用认不认同这样的字眼来对他的选择进行评价,夫人。海盗生涯适合我的主人,仅此而已。他的船只就是他的王国,他来去自由,随心所欲,没有人可以对他发号施令。他可以一意孤行。”

“就不能不当海盗,同样做到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吗?”她问。

“我的主人认为这不可能,夫人。在他看来,生活在尘世间的芸芸众生,都为陈规陋习所困,最终只能随波逐流,生活不能自主,人生失去新意。人们变得像齿轮一样,成了整个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海盗就不同了,他摆脱社会,远离尘世,无羁无绊,不受人为法则的约束。”

“事实上,海盗可以回归自我,率性生活。”

“对的,夫人。”

“但当海盗是不道德的,他难道不为此感到良心不安吗?”

“他只抢劫为富不仁之人,夫人。他把抢来的大部分财物都散赠他人。布列塔尼的穷人经常蒙他接济,受益颇多。所以,道德问题不会困扰他。”

“我猜,他还没成家吧?”

“没有,夫人。婚姻生活和海盗生涯完全格格不入。”

“要是他太太也喜欢大海呢?”

“女人通常会遵从自然法则,夫人,她们要生儿育女。”

“哈哈!说得完全正确,威廉。”

“再说,当了母亲的女人喜欢安定的家庭生活,就不想再四处漂泊了。因此,男人一旦成婚,就只能面临两难的抉择:要么守在家里,单调无聊,碌碌无为地过完一生;要么抛家弃子,离家出走,忍受情感的煎熬。不管怎样选择,他这一生都注定是失败的。所以没有办法,要想获得真正的自由,一个男人只能独自扬帆远航。”

“这就是你主人的人生哲学?”

“对的,夫人。”

“我要是男人就好了,威廉。”

“夫人何出此言?”

“因为我也可以找到自己的船,然后扬帆远航,一意孤行。”

她正说着,楼上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随后是一阵呜咽,接着听到蒲露的责骂声。朵娜无奈地笑了,摇了摇头。“你主人说得没错,威廉,”她说,“我们都是齿轮上的轮齿而已。当母亲的尤其如此。只有海盗才是自由的。”说完她就上楼去看孩子,安慰他们,替他们抹去眼泪。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伸手从床头柜里取过那本龙萨诗集,心里暗自寻思,这一切真是太不同寻常了:曾经有一个法国人手里握着同一本书,嘴里还叼着烟杆,就这样靠着自己的枕头,躺在这里。她可以想象,他读累了之后,就像她现在一样,会把书放在一旁,吹灭蜡烛,翻身睡觉。不知此刻他是否入睡了,睡在船上那间清凉静谧的小舱里,河水在轻拍船舷,河湾寂静又神秘。或许,他此时也像她一样,在黑暗中圆睁双目,睡意全无,双手搁在脑后,憧憬着未来,浮想联翩。

第二天早上,她在卧室中探身窗外,只见外面正刮着东风,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照在脸上火辣辣的。当时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关于河湾中停泊着的那艘大船。随后她想起来了,那船停泊的地方安全舒适,隐藏在河谷里,周围林木环绕,树丛掩映,但他们可能对赫尔福德河汹涌的潮水、奔腾的水浪一无所知,而在河海交汇的地方,会形成滔天巨浪,它们相互撞击,浪花四溅。

想到即将到来的夜晚和将要举行的晚宴,她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心里充满了作为密谋者的那种略带不安的兴奋。她感觉白天就像是个序曲,是对即将发生事件的预示,于是她漫步到花园里采花,尽管屋内的那些花儿尚未枯萎。

采摘鲜花对于平息她激动的心情颇有成效,让她开始心定神宁。她抚摸着花瓣,摆弄着细长的绿色花茎,将它们放入花篮,再一枝一枝地插入威廉已经注满清水的花瓶中。安宁的感觉慢慢驱散了她起初躁动不安的情绪。威廉也参与其中。她注意到他在餐厅里擦拭银器,不时会意地看她一眼,只有她才知道他为何干得这么卖力。

“让我们充分地展示出纳伍闰庄园的魅力,”她说,“把所有的银器都拿出来,威廉,将每支蜡烛都点起来。待会儿,我们就用那套平时举办盛宴时才用的有玫瑰花边的餐具。”真是既兴奋又有趣,她亲自取出那套因长久不用而积满了灰尘的餐具,将其一一洗过,然后又在餐桌的中央用刚剪下的玫瑰花蕾摆了个小小的图案。接下来她和威廉一起下到地窖,就着烛光在布满蛛网的酒瓶当中四处搜寻,终于找出了一瓶让主人感觉颇有面子的好酒,先前他们都未料到它居然就放在这儿。他们相视一笑,低声耳语着,此时朵娜的心中完全充满了一种恶作剧般的愉悦心情,自己就像个做了错事,越了雷池的孩子,正背着父母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们晚餐要吃些什么呢?”她问。他摇摇头,不想现在就透底。“放心好了,夫人。”他安慰道,“这事只管交给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她又去了趟花园,哼着歌,心里装满了说不出的快乐。炎热的中午,刮着强烈的东风,让人恹恹欲睡。中午好不容易过去了,接着又是漫长的下午,她陪着孩子们在桑树下用茶,打发无聊的时光。黄昏姗姗而来,随后到了孩子们上床睡觉的时间,这时已经风息日落,晚霞满天,天空中现出几颗星星,开始在夜幕中闪烁。

整座宅院复归寂静。用人们见她未膳即寝,以为她是人倦体乏,暗自庆幸女主人容易伺候,就先后回去休息了。不用说,威廉肯定独自在房间中准备着晚餐。朵娜对此没有过问,觉得没有什么值得自己担心的。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站在衣橱前,考虑穿什么衣服才合适。她挑了一条自己常穿的奶黄色长裙,她知道这条裙子挺适合自己。接着,她又在耳朵上戴上了原本属于哈利母亲的红宝石耳环,在颈项间挂上了红宝石项坠。

“他不会注意到这些的,”她心想,“他不是那种人。他不关心女人的外貌长相、衣着打扮和珠宝首饰之类的。”不过她还是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用手指捋顺鬈发,将其挽在脑后。突然,她听到马厩里的大钟敲了十下,赶忙扔下梳子匆匆下楼。楼梯直通餐厅,她进去后就看到威廉完全照她的吩咐,点燃了所有的蜡烛,擦拭一新的银制餐具摆在长长的餐桌上,闪闪发亮,熠熠生辉。威廉本人正站在那儿,将菜肴一一摆放在餐具柜上。她走上前去,看看他都准备了些什么。一看之下她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哇,威廉。现在我知道你今天下午为什么到赫尔福德村去,又提了个篮子回来了。”原来餐具柜里摆放着螃蟹,是按照法国方式烹饪装盘的。还有连皮煮的新鲜小土豆,一盘新鲜的蔬菜沙拉,上面还撒着大蒜和细碎的胡萝卜粒。他甚至还抽空做了点心,是又细又窄的酥饼,里面夹着奶油。旁边的一个大玻璃碗里盛放着今年刚采摘的野草莓。

“威廉,你真是个天才。”她称赞道。他略一欠身,脸上露出笑容。“夫人过奖了,乐意为您效劳。”

“我这身穿戴还行吗?你的主人会觉着好看吗?”她问着,转了下身。“他不会加以评论,夫人,”身边的这位仆人回答道,“不过我相信,他不会对您的外表完全无动于衷。”

“谢谢你,威廉。”她由衷地表示感谢,然后走进客厅等候客人。为了更加安全,威廉拉下了窗帘。可她又把窗帘拉上了,好让夏夜的气息潜入进来。正在此时,法国人穿过草坪走了过来,显出一个高高的黑影,他行走时却悄无声息。

她立马觉察到他的情绪和自己一样。知道朵娜要扮演庄园女主人的角色,他像她一样,将今晚作为一场隆重的聚会,特意盛装而来。月光映照着他的白色长袜,饰有银扣的鞋子看起来闪闪发光。他身穿一件酒红色的长外套,配以同色的腰带,只不过色调更深一些。领子与袖口都饰着花边。他仍不屑戴那种时兴的卷曲发套,而是像骑士一样,蓄着一头天然浓发。朵娜朝他伸出手来,这次他遵从为客之道,躬身握住,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然后就站在客厅门口,在长窗旁边,低头看着她,面带微笑。

“恭请阁下用餐。”她上前迎接,却一下子莫名其妙地害起羞来。他没有答话,只是跟着她走进餐厅,威廉正站在她的椅子后面等候着。

客人在餐厅中站立片刻,环顾四周,看着燃得明晃晃的蜡烛、亮晶晶的银制餐具、带着玫瑰花边闪闪发光的盘子,随后转身,如她所料,他的脸上又慢慢露出了那种略带戏谑的笑容:“把这一切诱惑呈现在一个海盗面前,你认为这是明智之举吗?”

“这得怪威廉,”朵娜说,“这些全都是威廉一手操办的。”

“这话我不信,”他说,“威廉以前从来就没有为我这么费心过。是这样的吧,威廉?你总是烧块排骨,放在一个有缺口的盘子里端给我,随便把某个椅套拂一下,还告诉我该知足了。”

“没错,先生。”威廉回答道,小圆脸上目光炯炯有神。朵娜也坐了下来,不再感到羞怯。威廉的在场消除了两人之间的拘谨。

威廉明白自己的角色,他完美地充当两人之间的挡箭牌,挺身接受女主人的唇枪舌剑,也对男主人的幽默揶揄坦然置之,报之一笑或耸耸肩。这顿晚餐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蟹肉鲜美,色拉味美,糕点松软,草莓爽口,葡萄酒甘美香醇。

“好一顿美餐,不过,我的厨艺比威廉还好,”威廉的主人说道,“哪天你得尝尝我做的童子鸡,架在铁钎上烤出来的那种。”

“我可不信,”她回答说,“你那间船舱像隐士的洞穴一样,没法烤鸡。烹饪和哲学本来就风马牛不相及。”

“恰恰相反,二者相得益彰。”他反驳道,“不过我不会在船舱中为你烤鸡。我们要在露天旷野里架起木柴,燃起篝火,就在河湾边上,我在那儿烤鸡肉给你吃。只是你得用手抓着吃。那儿没有蜡烛可点,只有火光照明。”

“你跟我讲过的那只夜鹰,说不定不甘寂寞,会给我们鸣唱助兴呢。”她说。

“很有可能!”

他隔着餐桌笑吟吟地望着她。她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他俩将在河岸燃起的篝火:木柴不时爆裂,火苗咝咝有声,烤鸡的香味钻入他俩的鼻中。他全神贯注地烤鸡,就像昨天画苍鹭一样投入其中。而明天他在部署劫掠计划时也会同样投入,同样聚精会神。想到这里,她突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威廉不知何时离开了。她从桌旁起身,吹熄了蜡烛,领着他来到客厅。

“如果你想抽烟,请随意。”她说。他认出了面前壁炉架上放着的自己的那罐烟叶。

“真是一个细心周到的女主人。”他不禁赞叹。

她坐了下来,而他仍然站在壁炉架旁边装填烟叶,环顾着客厅四周。

“跟冬天那时大不一样了,”他说,“当时我来的时候,这儿的家具上都套着罩布,也没有鲜花。整个房间阴森森的。你的到来,将这些全都改变了。”

“空房子都跟坟墓差不多。”她说。

“嗯,说得不错。可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有别的任何人来打破这儿的沉寂,纳伍闰还是会像坟墓一样。”

她没有接话。她不清楚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两人沉默了半晌。过了一会儿,他说:“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最终来到了纳伍闰?”

她摆弄着枕着的靠垫上的流苏。

“昨天你跟我说,圣科伦夫人好歹算个名人。”她说,“你曾听说过她在伦敦的种种胡作非为。也许我当圣科伦夫人当烦了,想换个角色生活。”

“换句话说,你想逃避?”

“威廉告诉我,你会这么说的。”

“威廉是过来人。他目睹我经历过同样的情况。以前有一个叫作吉恩—贝努瓦·奥伯利的人,他在布列塔尼有自己的庄园、财产、朋友和随之而来的种种责任,而威廉就是他的一个仆人。威廉的主人当吉恩—贝努瓦·奥伯利厌烦了,于是就选择当海盗,造了一条船,叫海鸥号。”

“一个人真的可以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我已经亲身实践过了。”

“你觉得这样幸福吗?”

“我对此心满意足。”

“二者之间有何区别?”

“你是说幸福和满足之间的差别?哎,这下你可把我难倒了。这不太容易说清楚。满足是一种身心和谐的状态,身心之间没有矛盾冲突。心态平和,身体安宁,两者相互调和。幸福则难以把握。或许一生只能体会一次,让人销魂,近乎癫狂。”

“不像满足那样,可以持续体验吗?”

“不能,它是无法持续体验的。不过,我们可以体验不同程度的幸福。比如,记得有一次,就发生在我当海盗不久,第一次出击,抢劫了你们的一条商船。我得手了,拖着战利品进港。那真是美妙的一刻,既兴奋又幸福。我干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在这之前,我对此并无把握。”

“是的,”她说。“是的,这我能明白。”

“另外还有好几次。包括画完画之后的那种愉悦心情:我审视画稿,对构图和画面都挺满意。这也是某种程度的幸福。”

“如此说来,男人更容易获得幸福。”她说,“因为男人是创造者。他的幸福来源于自己所成就的事情,来源于他凭借自己的双手、大脑和才干所取得的成就。”

“或许如此。”他回答道,“但女性并非就无所事事。女人要生儿育女。这可比单纯的画画或是制订计划更伟大。”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绝无虚言。”

“我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一点。”

“你也有孩子,不是吗?”

“是的,我有一双儿女。”

“当你初次触摸他们的时候,难道你就没有成就感吗?你没有对自己说:‘这是我创造的,我自己创造出来的?’这难道不是一种近乎幸福的感觉吗?”

她想了一会儿,冲他莞尔一笑。

“或许是吧。”她说。

他转过身去,摸着放在壁炉架上的东西。“你不要忘了我是一个海盗。”他说,“而你却把自家的宝贝随意摆放。比如这个小小的首饰盒吧,就值好几百英镑呢。”

“是吗,但是我信任你呀。”

“此举有欠思量。”

“那我听凭阁下处置。”

“我可是出了名的残酷无情。”

他放下首饰盒,拿起哈利的小画像。他端详了一会儿,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

“你丈夫?”他问。

“对。”

他没有说话,而是把画像放回了原处。他这样做的神情,他对哈利、对画像都不置一词的做法,让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窘迫感。她本能地感受到他对哈利不屑一顾,把他当成呆瓜一个。她突然希望这幅画像没有放在这儿,或者哈利看起来不是这副样子。

“那是很多年以前画的,”只听得她说,像是在为哈利辩护似的,“是在我们结婚前就画了的。”

“哦,是吗,”他应了一声,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楼上你的那幅画像,是差不多和他同时画出来的吗?”

“对,”她回答说,“至少是在我和他订婚后不久画的。”

“后来你就结婚了。那结婚多久了呢?”

“六年了。亨丽埃塔都五岁了。”

“你当初是怎么决定要嫁人的呢?”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这句问话太出人意料了。但是由于他问得如此沉静,一副轻描淡写的表情,仿佛是在问她晚餐为何选择某道菜肴而已,似乎对答案并不在意。于是她就实话实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这样对别人袒露心怀。

“哈利很逗趣,”她说,“而且,我爱看他的那双眼睛。”

她觉得自己的答话轻飘飘的,仿佛是从远方飘来,一点儿都不像是自己说的,而像是别人在说。

他没有应声。他离开了壁炉架,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从外衣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她继续凝视前方,突然陷入沉思,想起了哈利,想起了过去,想起了他们在伦敦的婚姻生活和那儿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想起可怜的哈利,那时少不更事,可能是被摆在面前的生活责任吓坏了,又缺乏想象力,在新婚之夜为了壮胆而大喝特喝,结果弄得酩酊大醉,出尽了洋相。他们去英格兰蜜月旅行,拜访老友,这样总是寄人篱下,难免矫揉造作,弄得气氛沉闷尴尬。她原本无忧无虑、健健康康,年少不识愁滋味,谁知当时又一下子怀上了亨丽埃塔,就变得暴躁易怒,与平时判若两人。不能骑马、散步,喜欢的事情都不能干,这些都给她平添了不少烦恼。要是她能和哈利推心置腹,让他理解自己的处境,应当会有所帮助。然而,哈利不懂得对妻子的理解就是在她身边静静陪伴温柔体贴,或是营造静谧安宁的环境,而是以为通过尽情玩闹、使劲作乐或大喊大叫,就能让她高兴起来。更有甚者,他总是喜欢亲密爱抚她,却不知那样做根本就无济于事。

她猛然抬头,发现客人正在给自己画像。

“可以吗?”他问。

“没问题,”她回答说,“当然可以。”心里却很想知道他会把自己画成什么模样。她只看到他的手在画纸上娴熟地快速移动,画纸摊在他的膝盖上面,看不到画的内容。

“威廉是怎么成为你的仆人的呢?”她问。

“他的母亲是布列塔尼人,我想,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他反问道。

“不知道。”她说。

“他的父亲是雇佣兵,一个到处混口饭吃的军人,不知怎的就到了法国,还结了婚。你肯定注意到了威廉的口音。”

“我以为那是康沃尔口音。”

“康沃尔人和布列塔尼人说起话来很相似。他们都是凯尔特人。我最初看到威廉的时候,他衣衫褴褛,光着脚在坎佩尔街道上四处乱跑。当时他走投无路,是我收留了他。从此他就对我忠心耿耿。他会说英语,当然,是跟他父亲学的。我想,在我遇见他之前,他在巴黎流浪过好几年。但我从未探究过他的具体身世。他的过去属于他自己。”

“那为什么威廉不跟着你当一名海盗呢?”

“哈哈,原因实在太过平常,根本就没有丝毫特别之处。威廉的胃不好,而隔开康沃尔和布列塔尼的这条海峡波涛汹涌,让他受不了。”

“于是他就到了纳伍闰,将它变成了自己主人的绝佳藏身之处?”

“说得丝毫不差。”

“于是康沃尔人就惨遭劫掠,康沃尔女人就成天担惊受怕,担心自己小命不保,像戈多尔芬爵爷告诉我的那样,让她们担惊受怕的还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

“康沃尔女人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我本来也想这么回答戈多尔芬爵爷的。”

“那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我不忍心吓坏他。”

“法国人素以殷勤风流出名,可这根本就是捕风捉影,没有一点根据。我们要比你们想象中的腼腆得多。好了,我画好了。”

他递给她画像,然后往后一仰,倚靠在椅子上,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朵娜静静地端详着画作。她发现,在这页撕下来的纸上,那个瞧着自己的女人属于另一个朵娜——一个连她自己都不认可的朵娜。画中人物,虽然五官没有改变,眼睛鬓发和真人没有两样,但眉目间的神情是她有时在揽镜自照时曾见过的。画中人物丢弃了幻想,她从一个过于狭窄的窗口往外探视,发现外面的世界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让人痛苦,活在其中没有什么意义。

“这张画可不怎么讨人喜欢。”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讨人喜欢,非我初衷。”他回答道。

“你把我画得比实际上老些。”

“很有可能。”

“嘴角处有种任性蛮横的表情。”

“恕我冒犯了。”

“还有,双眉紧锁,有点奇怪。”

“是的。”

“我不喜欢这幅画。”

“是的,我想你也不会喜欢的。可惜了。我本来还想不当海盗了,改行画画呢。”

她将画像递还给他,看到他脸上泛着笑意。

“女人不喜欢别人对自己实话实说。”她说。

“谁又会喜欢呢?”他反问道。

她不想再讨论下去了。“我明白你当海盗为什么会成功了。”她说道,“因为你做起事来认真仔细。这种个性表现在你的绘画里。你已经窥探了被画者的内心世界。”

“或许我这样做不太正当。”他说,“我趁被画者不知情的时候捕捉她脸上的表情。如果我在其他时候画你,比如当你和孩子们一起玩耍的时候,或是干脆趁你沉浸在逃避的快乐中时,那画出来的神情就会截然不同。那时你也许就会说我是在美化你了。”

“我真的就那么变化无常吗?”

“我并非说你是变化无常。只是你脸上流露的表情正好反映了你的内心世界,而这正是一个画家所希望捕捉的印象。”

“这样的画家直接透析人心,未免也太残酷无情了。”

“何以见得?”

“他描摹被画者的隐秘情感,即使暴露对方的内心世界也在所不惜。他通过捕捉被画者的某种情绪,将其呈现在纸端,使对方因此而蒙羞受辱。”

“或许是吧。但换个角度,被画者初次见到自己肖像中反映出的情绪,可能就会痛下决心,将其彻底摈弃,因为这种情绪毫无意义,纯属浪费时间。”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画像撕成两半,然后又撕成更小的碎片。“好了,”他说,“让我们忘了此事。不管怎么说,怎么做,这都是不可原谅的。昨天你说我擅闯了你的领地。这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我的过错。海盗生涯让人养成了很多坏习惯。”

他站起身来,她看出他打算告辞了。

“原谅我,”她说,“我准是太过计较了,脾气又坏。说实话,我看你画画的时候,心里羞愧难当,因为第一次发现有人就像自己平时经常反省的那样,把自己看得那么清楚,那么透彻。就像我身体上有块疤痕,而你的绘画让我毫无遮拦,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说得很好。可是,假定画家本人身上也有同样的疤痕,而且更加丑陋,那被画者还会感觉羞愧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同病相怜?”

“正是这样。”他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转身朝窗户走去。“当东风在这片海岸刮起时,会持续好几天的工夫。”他说,“我的船会因此受阻,无法起航。我会有几天的空闲时间,可以画很多的画。说不定你会让我给你再画一幅?”

“画一种不同的表情?”

“这可得你说了算。不要忘了你在我的花名册上是签了名的。要是你想让自己逃避得更彻底,那河湾是最适合的场所了。”

“谨受教诲。”

“还可以在河湾中看鸟、钓鱼、探索水道。这些都不失为逃避之法。”

“你觉得哪种方法管用?”

“我觉得每种方法都管用。今晚多谢你的盛情款待。再见,晚安。”

“再见,晚安。”

这次法国人没有碰她的手,而是径直跨出窗户,没有回头。她目送着他两手深深地插在外衣口袋里,消失在树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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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这个老掉牙的事居然发生在我身上,穿越就穿越,为什么要让我遇到同样的仇人,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他还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但那又怎么样,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我依旧不怕你,要命一条,反正我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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