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这个高瘦的男子本来就养育着两个小家伙,稍大的儿子才刚满八岁,较小的女儿更是只有四岁。自从他将这个可怜的女婴放进那个木桶里带回来时,他的生活就注定要更加艰苦。但所幸的是,他有一个妻子能帮他分担一些压力,还有就是这个小家伙虽然皮肤有些黑,但长相倒是可爱水灵。晟正准备将她从木桶里抱出来,却看见桶里有一根银白色的细长发丝,他思虑了一会,这像是村长的头发。
时间来到七年后,这七年里,头一年小孑喝遍了村子里所有哺乳期女人的奶,甚至壳还借由家里的房屋漏风经常把孩子放在别人家过夜。后六年壳带着小孑每天去别人家门口乞讨食物,当然,这种事情本来在村长的规矩里是严令禁止的,可村长并不过问,可能是几十年立下的各项不成文的规矩里还没有独居男人领养的先例。
而就在七年后的这一天呢,壳感受到了这些年来从未有的欣喜。这是闷热夏天的傍晚,壳正准备去后山检查陷阱里有没有捕到猎物,他已经有一天没吃饭了。陷阱的地点他再清楚不过,也离的不远,不一会就到达了目的地,只见一只灰色的花面狸从他的陷阱里钻了出来。可以清楚地看见它的左腿根部满是鲜血可却并不太影响它的速度。这小家伙正一瘸一拐地往丛林里爬,壳知道,只要丢失了这一只花面狸,他今晚又得挨饿。于是他狠了狠心准备迈开步子跑起来,可平时的懒惰早让他四肢乏力,他一抬脚,笨拙的身体差点让他摔倒!而就在花面狸马上要一头钻进那该死的灌木丛时,一颗拳头大的石子把这只花面狸脑袋砸开了花——“爹,我饿了。”跟在后面跟着的小孑说。趴在地上的壳第一时间目瞪口呆,第二时间就想到了自己可以享福了。
壳几乎每日每夜都在咒骂村长,咒骂村长不是个好东西,是个畜生!他的咒骂总是这么恶毒且没有来由。有时他还骂村长给送给他一个拖油瓶,害得他吃不饱穿不暖。这算是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可其实他并没有对这个孩子付出多少。如今他却看见了这个孩子不小的潜力——他的皮肤白白的,看起来不怎么健康似的,但个子却比同龄人高出很多,他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他的右手却出奇的有力。他后来又让小孑对着枝头的啼晓扔了无数次的石子,虽然最后证明那次砸死花面狸是一个巧合,但壳想,指派他做一个简单的陷阱应该是不在话下。
至此,小孑由长期的乞讨生活转向陷阱的制作。陷阱的制作过程虽简单,放好诱饵埋好陷阱就等着上门的倒霉蛋了。可小孑的父亲壳,这些年陷阱的坑都没变过几个地方,导致后山围栏区周围的这片,小动物已经很难见到,也因此小孑第一次的尝试没有收获。
小孑灰溜溜地回到家,他只带回一些辛苦摘来浆果还有草根。壳搭建的草顶房子在最南边的一个小土坡上,每次下雨门口的土就成块地往下掉,屋里还是不是漏雨。这个屋子的唯一优点就是下了这土坡走十来步,地下就是一片种慢甜粒的甜粒田。“爹,对不起,我没有弄到猎物。”他把浆果和草根拿了出来,声音有点发抖地说道。壳先就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说:“你这个畜生东西,做不成一件事,出去偷点甜粒儿来吃。”壳抓起一把浆果塞进嘴里道。
小孑并不是被指派第一次干这事,手法还算娴熟。驱兽队分得的水田里,甜粒长得最密实,也最不容易被发现。只是还不到季节,里头的颖果还没长充实,大多是绿色的带着苦味的表皮,吃起来和吃树叶差不多,树叶他们也没少吃。
小孑越来越大,虽然他使用陷阱的技巧越来越熟练,也会用石矛来打猎。但村后的围栏区一直没有扩张,围栏区内的猎物越来越少,虽然也有小兔子、松鼠能从围栏的空隙里钻进来,但那也只是极少数。小孑总觉得饿,按照壳来说他就是“投胎的饿死鬼”。这话实际是有道理,沃尔的人死的基本都是饿死的,不是饿死的也是饿的时候出去找吃的死的。小孑还是在后山的围栏区附近盘旋,可总是收获甚微。壳总是要吃肉,若是今天还没有猎物,他肯定少不了一顿毒打。于是他爬出了围栏,这年他才十三岁,他因为年轻而身轻如燕,手往围栏上一搭就翻了过去。他的心里是多少有些害怕的,从小听村长在河边讲过几个故事。常说的是外面的死去人都是豸吃掉的,他们吃人的时候会先咬断人的腿,然后等你倒地再咬破你的喉咙,任你怎么在地上喘气尖叫,它们从来不会留情,因此村长一直教导孩子不要翻出围栏。这是温柔的提醒,也是残酷的恐吓。
小孑想在附近找找兔子或者花面狸的粪便,根据它们的粪便或许可以获得一些信息。所幸这并不难找,他在围栏边就发现了很多成粒的深色小团,这是兔子的粪便。他沿着这个踪迹还发现了许多杂乱的四趾带爪痕的脚印,脚印大且深,一想到这一定是只不小的兔子,心里就突然激动起来。激动的情绪驱使着他,让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只是出来寻找一些踪迹,他并没有带任何的捕猎工具。徒手的他就算看见经过兔子也基本不可能抓获,更何况他的眼前还是一只长着尖牙的灰豸呢?
灰豸的眼睛是棕色的,脸部是偏棕黄色,尾巴的末梢是黑色,其余的部位全部呈现灰色。它的脊背靠近脖子的一部分毛发看上去格外的长,而且可能因为常在丛林中穿梭粘上露水和灰尘,那些毛发根根粘在一起看起来像岩洞里的石笋根根发硬。灰豸的样貌族长也是常常在地上用树枝画给孩子们看的,这头灰豸体型在同类里可能不算大,甚至看起来有些瘦弱,但却比小孑预想的兔子大的太多。微微拱起的背脊以及那竖起来的一根根脏、硬的毛发,还有它裂开嘴的鲜红色唇皮和泛黄的尖牙,早已让他两腿战栗。豸从来不怕人,因为他们一般不单独出行,就算单独行动人类也未是他的对手,他们吃掉的沃尔人不计其数,更不会放过眼前的这一个。
小孑顾不得害怕,拖住颤抖的双腿就开始往回跑,幸亏恐惧没有让他忘记来时的路,原因之一是他在沿路的树上刻了记号。走进树林的时候觉得没走远,这时往回逃跑却发现自己已经走了相当长的路程,沿途也已经做了很多的记号。所幸的是他的跑步速度在沃尔也可以说相当快了,这可能得益于他的父亲经常指导他投甜粒的结果,即使被人逮到,他也能跑的飞快让人难以看清身形。但他还是难以跑过灰豸的追捕,等到他跑到一个桐子树下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呼吸困难,此时还在不停颤抖的腿脚疼痛无比。他靠着这棵还算粗壮的桐子树,青白色的树干上还清晰地刻着自己留下的十字记号,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留下的第几个记号了。面前的豸兽蓄势待发,毫无疑问等待他的将是族长常说的血盆大口,咬断他的脖子鲜血喷涌。他的心速并没有因为停止奔跑而降低,心脏仿佛化身成一只长着脑袋的兔子,不断地冲撞他的胸膛,像是知道自己的命运,想要逃出这具放弃挣扎的牢笼。小孑突然想起了某只小动物的腿,并不是覆盖毛发,鲜血淋漓的生腿,而是放在火堆上烤熟了的香喷喷的熟腿,那是他爹在那只被他砸死的花面狸上掰下来的,那可比连皮都难剥下来,带着毛烤的或者带些臭味的屁股好吃多了。
当那头野兽冲过来时,他一个闪身躲开了,并两手抱住它的一只后腿想将它绊倒,借助它本身的冲力他做到了,他用左肩紧紧地抵着它的肚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它腹部发烫的温度以及它难以被控制的力量,它的前抓不算锋利,但撕裂人的头皮还是不在话下。他本能地用手遮挡,上臂被抓掉一大块皮肉,他也顾不得疼痛,因为那口尖利的黄牙已经接踵而至。张开的血盆大口也暴露给了小孑现在唯一可以抓住的弱点,他索性把右手伸进它的嘴里,抓住那细长的舌头,几乎使出了浑身的气力把它拔了出来。
他吓得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扔到老远,这时这头灰豸已经瘫倒在地上,咽喉里艰难地发出“咕噜”声,鲜血流了满地。小孑扑过去压住它的前身把它的头卡在怀里,腾出右手抓住他的鼻子和吻部翻转过来,它的后腿不停地蹬着泥土,发出滋啦滋啦声。不知过了多久,他右手也快没了力气,溢出的鲜血让他的手掌打滑,等到他在也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发现天已经微微昏暗,这只灰豸的身体早已失去了原先的体温,已经死了好一会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拖动这头灰豸的尸体,天黑后的树林里,不是他可以久留的地方。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艰难地爬到了围栏边,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翻过的那道围栏,他累倒了,幸好他倒在了围栏区里。
一个傍晚还在围栏区附近采摘浆果菌类的姑娘,她提着的小木桶里装满了她采摘的食物,她的的收获颇丰。正当她准备回家时,她听到了轰的一声响,一个人影从篱墙上摔了下来。她的家住在村落的最北边,那间靠近埋骨地的整洁屋子,也就是晟的家。
晟的大儿子结婚后生就出去住了,今年仅仅二十一,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看来他的孩子之后不会比他父亲的少。他的大女儿还有二女儿也就是小孓,都还小,还跟着他住。小孓发现了这个倒在地上男人,第一时间是跑去自己的家里,这时晟和他的妻子正煮着晚饭,石锅煮着一些蘑菇还有一些生肉。小孓先放下手里的木桶,然后对晟做了好几个动作——先是眉毛皱起来表现得很惊恐,然后又蹲下用手在地上比划了半天,最后两根食指一同指向后山,最后见父亲没有反应,她干脆躺在地上。晟可算明白了说:“在哪里,带我去!”小孓从小就不会说话,但她能听得懂话,他们一家平日里也是按部就班的分工,小孓只需要完成家人所交代的就可以避免沟通,就算不可避免的也只是和相对通情理的父亲沟通。小孓每次在父亲听懂后或自己听懂后都眉头一扬表示回应。
整个沃尔现在男女老少接近有五百人,每个成年人除了自己邻里和固定的外出打猎的伙伴,每年秋收后在村前的甜粒田里大家围着村长听训时,也能集体见上一面。但晟的小屋在村后,壳的茅草屋在村前,一般情况下即使晟去前山打猎也很少碰见小孑,就算碰见壳也不会打招呼,因为他们后者都在为食物奔波。晟对他是有印象的,不仅因为他婴儿时在红叶湾见过,他小时候还跟着壳过来蹭过几次奶水还有食物,思绪像蛋壳里普通噗噗作响将出不出的小鸟,就是想不出躺在面前的是谁,直到他发现他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他身上穿着一件自己缝制的兔皮无袖衣裳,不过胸口的部分已经被抓坏了,他的手臂和身上满是血痕,左手更是失去了一块皮肉。晟借着石锅下头的火堆点着了一根松木棒,这时天已经有些黑了,背后落日的山头晕开一层微黄的光。晟把他扶了起来,示意小孓用竹筒盛一些石锅里的汤给他喝。汤水刚入喉他就被呛醒了,接连咳了好几声。
“你怎么了,孩子?”晟拍拍他的后背问道。“大概是饿着了,叔你能让我吃你那锅里的肉吗?估计吃一块就不打紧了。”他可能是真饿着了,不然也不会不记得疼,只闻得到锅里的肉香。“当然当然。”晟连忙道,心想这说话的方式真像极了他的父亲壳。
吃完一块肉他就走了,这时天已经黑得看不清路了。看着这个满身伤疤的男人,小孓站起身来拿了父亲手里的松木棒追了上去。小孑走的有些快,她没法喊住他,只远远地丢了一个石子过去。没砸中,但小孑却听到了声响,回头只看见一个孱弱瘦小的身影,手里执着一簇闪亮的明火在胸前左右晃荡。他懂了她的意思,“我从小惯走的夜路,回去吧,谢谢了。”他温声道。她也扬起眉头会心一笑,只是黑暗中没法被看到。
回到家,壳已经在呼呼大睡。小孑在屋子里撩了两个蛛网敷在左手的受伤处,也睡下了。第二天啼晓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小孑就醒了。一晚的睡眠让他精神恢复了许多,但左手的伤口似乎没怎么好转。他想起自己的那头灰豸来,但是他有些怕,他叫醒了父亲——“爹,陪我去一趟围栏外面,我昨天杀了一头灰豸搁在那了,我一个人不太敢去。”壳的眼睛还睁不开呢,根本没听见他说话,只说:“你这臭小子,昨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说去找吃的了,吃的呢?”“爹,我说我弄倒一头老灰豸,您看看我这手,我这衣服吧,我也饿着呢,我的亲爹!”
这声亲爹喊的壳心里有些膈应,再看看他身上满是伤疤,二话不说跟着小孑来到了后山,艰难地翻过了围栏找到了那头灰豸。走过去近看,它靠近右腿根部的腰和腹部被吃了一个大窟窿,内脏已经全部不见了。之前就听驱兽队的说过,山里的豸除了最常见的灰豸,还有一种叫做红豸。它有着浑身血红色的皮毛,吻部尤其凸出且好斗,它们的体型一般比灰豸小一些,喜食内脏。小孑有些好奇它为何这么挑食,往旁边走了几步,发现一串串肠子也遗弃在地上。父子俩将这头灰豸抬了回去,这两天的食物不用愁了。“爹,昨天我吃了一块晟叔叔家的肉,要不咱们扯一块还给他们?”俩人把豸抬过了围栏,然后小孑突然停下开口道。
结果是壳并没有同意,他一个人把食物拖回了家剥了皮然后吃了个饱。虽然已经入秋,但没有吃完的肉第二天已经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他把自己认为好的肉一块一块地扣出来又解决了一天的温饱。又过了两天,一觉醒来,肉上已经长满了蛆虫,他还是准备烤来吃,吃完就吐了,还因此生病难受了好几天。
小孑左手的伤口也离腐烂不远了,身上的伤疤逐渐好转,左手上臂的伤口却开始化脓。他想着得多找些肉来吃,自从发现兔子的活动踪迹后,在围栏区外设置陷阱捕获一只兔子变得轻而易举,他的心里有些沾沾自喜。把捕获的食物带回家跟父亲饱餐一顿后他立刻睡觉,心想这明早的啼晓怎么叫他也得多睡一会,吃饱喝足伤自然就好了。
可天亮了,他确实没被啼晓的叫声吵醒,反而被壳一脚踹醒,命令他出去找些食物。这时确实已经正午,自己已经睡了十几个小时,头反而觉得有点晕了,他检查了一下伤口,化脓更加严重了,开始流出发黑的血水。回想这一天天的吃了睡,现在看来倒像是自欺,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才十三岁。他的嘴唇发白,手脚开始乏力,身体有些莫名的冷,他看起来十分无助。
他有些害怕了,他不得不赶在自己冷死在外面之前,扣响这个他一直敬重的人的屋门。一个苍白头发的老人开了门,小孑进屋就只说冷,然后醒来自己睡在床上,床是由极好的木板制成,床板上垫着许多干草再铺上一张鹿皮,十分暖和。“你这手上的肉该是被灰豸抓的,爷爷给你用了我年轻时常用的草药,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小孑。”村长面带微笑自称爷爷的表述让小孑心安不少,十岁之前他也偶尔听村长的教导,虽然这两年见面少了。等小孑睡下了族长又来看看他手上偌大的伤口,此时他心里想着的或许跟说的不一样。
垫在床下的干草全被他无意识地抽出来盖在身上,寒冷让他打着哆嗦,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坐在寒冷的雪地里,眼前一片漆黑,他只感觉到冷,还有突兀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在黑暗中他感觉自己的空间越来越小,闭塞的环境让他感到窒息。突然,眼前亮起了一簇明亮的火光。“你是谁?”他大声问,没有回答。他又问:“我是谁?”也没有回答。逐渐消失的意识与记忆的感觉将他吓醒,吓的浑身是汗。村长上前摸摸他的额头,已经不再发烫,“你彻底活过来了,小孑。”村长依旧微笑着说道,在他的记忆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除了微笑没有其他的表情。他没有立即说出感谢的话来,而是问:“村后的晟叔叔家,是不是有个女儿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