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从来干戈事,岂少热血洒丹心。
“战乱之年,京华一度失守,长鸣圣皇的大军曾被逼退到齐鲁以南,那时整个北方可谓血染锦城、民不聊生。
而值齐鲁失守之际,一日,烈阳甚邪,一位血满银盔、步履蹒跚的将军带着一小队满身鲜血和泥尘的将士跑到了泰岜山麓,贫僧眼看是大夏的军士,便问过那位将军是否要来鄙寺一蔽。
那位将军甚是谨慎,再三确认之下才表示感谢,之后便带着遍体鳞伤的几位将士到了岱庙。
于寺内疗养数日,乃知是这位将军是长鸣皇子的文僚。而长鸣皇子于上代夏皇自缢之后,临危受命,继承的是已经失守的京华,面对的凶、辽、金三大帝国的讨伐大军。
新皇首战仓促,加之京华之失,军心不稳,立败。在中军将被围堵擒拿之际,新皇没有去考虑那些只会打仗的真正将军,而想到了他的这位文僚——蔡德衡,便问德衡可有破局之策。
德衡知长鸣皇乃明主,‘有长鸣皇则大夏复兴有望’,于是告知新皇轩辕长鸣,‘与臣一千轻骑,臣便能诱敌西去。待臣诱走三帝大军,陛下便即率镇苍与镇黄二路中军突围南下,越齐鲁而至江南,集苏杭镇国与镇龙之兵便有与三贼相抗之力……’
‘若于苏杭再破,便上骖騑道,退走蜀梧,死守白帝城……若臣此去无恙,则三月之期可于洛阳赶回苏杭……若三月期满臣不至,仍有白帝城耳。’
语罢德衡与轩辕长鸣对视三刻。君臣皆知此时不是感情用事之时,等死或是将君王之性命托付于臣子之性命,此等局面,长鸣皇只执一言——‘君命寄阁下耳’。
之后德衡即率千骑、驱牛羊犬猪、挂枝丫与爆竹而出,并鸣号擂鼓。远观之,实如万军雄师。三帝蛮军眺望见势,便率主力追之西去。遂使得藏匿山林的长鸣帝军能于半日后破围南下……
而此血满银盔的将军,正是从洛阳再脱三帝追兵,欲于苏杭与长鸣皇汇合的蔡德衡——也亏得蔡将军早有谋断,于京城告破前夕,死谏时为皇子之轩辕长鸣假传圣旨,把‘召洛阳镇龙军京城救驾’之密诏,改为‘令洛阳镇龙军驱民弃城并于苏杭与镇国军汇合’。
故而此番败逃一月有余,大夏军总损唯有蔡将军带往诱敌的上千人,而金帝兴致勃勃地从另两帝手中以大代价换来的洛阳——到手时不过是个空壳罢。
幸而,岱庙自有古皇之灵与佛陀庇佑,数日三帝军斥候三过泰岜而不见岱庙也,蔡将军以为神异。
后,凶、辽、金三帝以攻下京华、洛阳此二重枢而自诩凯旋,蔡将军乃动身南下。
临别之时,蔡将军与贫僧互以为信人,彼此交换手信之物——蔡将军所与信物正是这盒中玉佩。
而贫僧所与信物乃吾禅宗自古而传的一握菩提念珠,也在这锦盒中——那正是元华八年,与昏迷倒地的三郎你一同出现在贫僧破庙门口的……”
“元华八年,变法推行一年有余。以收土补贴暗养私兵的末代权贵们蠢蠢欲动。时不待尔,世代享受荣华的达官贵胄,即使是拼去性命,也不愿沦落成他们眼中低人一等的庶民……
然而,即便是暗养着私兵的末代权贵们,也是不敢与圣皇作对的。哪怕给他们等同于大夏‘九路镇军’的兵力,他们也不敢造反。毕竟当年他们是看着轩辕长鸣如何从三个与大夏相差无几的帝国围剿下,力挽狂澜,拯救大夏于存亡之际的。
所以他们一直在忍耐、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终于。元华八年腊月,一直在京华住持变法的蔡文公见《圣皇敕》所拟大势已定,便上请携妻儿返乡探亲。
圣皇欣然同意,且欲亲自率大军相送。蔡文公笑道:‘吾长鸣圣皇一代明君,岂能行此劳民伤财之举。’‘如若实在放心不下微臣,且遣百人军士相随,应对山贼寇盗足耳。’
以圣皇所知,举国之军皆已收编,国内余患确实不过山贼耳耳,料想蔡公无恙,遂遣禁卫百人护送。
文公欲归故里,京华名士者、隐士者、官宦者、百姓者皆慕名于城门相送,时况非常,想要密行卓实难为。
而文公故里远在齐鲁以南,乃山中之城,七面环山,身处翠谷,唯有阡陌小径相通。大军若欲抵达需翻山数日,故齐鲁镇岳军对此地也是‘鞭长莫及’。
待得蔡文公赶路半月余,终是与妻儿见到了父老与乡邻。随行的紫禁卫副统领,让将士们于城外安营巡守,然后轻拂箍于左腕的锦镯,向皇上传书道:‘文公已达,此行平安’……
殊不知,以轩辕无忧与前代太宰所属的周氏为头目的数十族末代权贵们,早已据数千精兵暗部,埋伏于这座山城周围了。
早在腊月之初,闻听蔡文公欲举家返乡,且核得随行不过百来禁军,他们便开始谋划——首先是暗中打听蔡德衡的故地所在。这于中原终究不难,毕竟有着以‘无物不可买卖’为名号的天下商会在,数十族前权贵还是很容易就以重金买来了消息。
随后,他们并未选择于文公归乡途中‘提前动手’。只因自敕改以来,举国城池皆备有不下百人的守军。且各州府皆有‘镇军’,其轻骑所驰‘战猛’,于州郡内奔袭,若未遇高山或深涧阻隔,最多不会耗时一日。只要蔡文公以种种手段躲得那不足一日的光景,数十族身家性命、举族大计,便是全盘皆空。
故而他们选择埋伏——这些精明的末代们忍耐了一载有余,不会在乎再多这数十日……”
“残阳胜血,暮色是这一日最后的宁静——当最后一缕日光消散,蔡文公正与父老拉完家常,准备在自家小院摆一通晚宴,紫禁卫副统领还是坚决和禁卫们守在城墙四周。而天空,却在这时再次闪耀起一片违和的红光——那是数千支火弩箭!
还未等禁卫们双目瞪圆嘶吼出声,一排排浸透油脂的滚木便在隆隆作响中从每一片山坡上翻滚下来。众多的滚木借着山势,甚至把几段年久失修的城墙城楼都撞垮了,更不必说首当其冲的禁卫军们。除了运气好的几个,其余都成了血肉荼蘼。
而城墙上的守城军,要么是死于火弩雨,要么是被压扁在城墙下,余子则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不知所措——七面的山崖外加唯一一侧的山间小道上,霎时间燃起的千百支火把,向他们的意志告知,这将是一场没有希望的对抗。
而刚刚还沉浸在蔡文公官荣归故里的父老乡亲,随着数声惊呼,来不及躲避的都倒在文公家门外的庭园里,合着晚宴的家常饭菜燃成了一片火林。这其中也包括三郎你的娘亲,实是叹息。
蔡文公长子蔡一流和次子蔡二霍方才正于庭中演武助兴,火弩至时,蔡一流一把将蔡二霍扔进了内堂,结果自身被射杀当场。
本是在堂中玩耍的三郎你看着被扔入堂内的二哥和倒在血与火中的大哥已然傻眼。蔡文公目眦尽裂,然而已经来不及多说什么了,外面已然喊杀声震天。
蔡文公背起三郎你并带上你二哥,提斩马刀便直奔北门而去。蔡文公凭着可以一以当千的人雄位玄阶实力,一路上所向披靡,很快冲杀至此山城北城门口。
那些以轩辕无忧与周氏为首的权贵们,并未料到一个住持变法的文僚竟有如此武功修为,甚至打探情报时也忽略了此事。毕竟文公在征战后从未显露过武功,以至未参与过那些烽烟的王侯,都以为文公不过是有军策之能、善于决胜千里罢。
此时众寇军皆已由山下入城。而待得文公一刀劈断城门铜栓,高据城楼的众敌首才反应过,轩辕无忧立命众寇军携弩远攻之。
文公见势不妙,只手横抱起你与你二哥,三步并作两步就奔进北面山麓。此一路无人撄锋,唯有弩箭相迎,虽多被文公横刀所断,却有刁钻的几箭,直插文公后心。
文公奔至北侧山林深处时,已是身中十数箭,但凭深厚的内劲压制着伤势。在一处茂林,趁追兵未及,文公放下你二人,并分别将九珠菩提与圣皇所赐夏方印交于你与你二哥。
‘二霍、三郎,分开跑!朝山上,跑!’
只余一声嘶吼,蔡文公横刀阻追兵而去。而三郎你与你二哥当时只来得及相望一眼,便分携九珠菩提与夏方印而去……”
“紫禁卫副统领所戴盘灵锦镯有一个特殊功能,那便是在持有者三魂皆散、七魄尽消时,向位于京华紫宸殿的盘灵锦钟传递最后一则信息,之后此锦镯将灵力逆行自毁。
此日暮间,紫宸殿内锦钟乎鸣。钟口东南檐所盘灵龙口吐白珠,坠于灵蟾之口,此音响彻廊坊。随即,一段画面自锦钟传入位于殿中高阁的一块芳华玉中。殿中坐守军策部都尉只审阅此画面片刻,即命人火速密报长鸣圣皇与军策部众大臣。
时,圣皇正于南华殿接待通过了元华八年军策、政务、律法等国试的各类资格者。当圣皇从军策谍部闻听此密报时,便险些站立不稳。这也是长鸣圣皇自临危登基以来第一次显露出如此颓态……
镇国、镇龙、镇岳三路大军当日便收到急报,以迅雷之势,两日内便自三州郡围杀至文公故里山城,尽虏数十族叛乱王侯权贵,寇军则全数立决。
文公之躯与蔡夫人及蔡一流之躯,随三路镇军以冰阕移送回京华,圣皇携三部大员于朱雀门戴孝相迎。长鸣皇曾启棺数探文公颈项,皆无息,人不还,伏棺哀痛数日,十指为冰棺冻伤而不觉。
痛定后,长鸣圣皇以为蔡文公千谋百虑之人,虽是始料未及之事,却定不会不告而终。经思量,圣皇命人替文公换冥袍,而取其衣袍于殿中裁解,果于文公罩衣夹层得一缎锦书。
锦书道:‘自古未有轻易之变革。朱血易洒,丹心不易。若臣有恙,万事从《敕》。或有罪者,依法莫牵。唯吾圣皇无恙,大夏必兴。’
长鸣圣皇识得那锦书正是蔡夫人之绣工,不免掩面长泣。
待国叔轩辕无忧与前宰周氏,及其余权贵同党,皆按律处决后,圣皇乃赐蔡文公举氏国葬,追文公为忠烈王、蔡夫人为护国夫人,举国伏丧九日……”
“据寺中故老所传,此盒中菩提念珠乃不知古时原始菩提树所结九枚菩提子炼成。其威能不限于隐庇、指引、誊载、醍醐、聚灵。
贫僧所道之事,多为此九珠菩提所载,或为坊间密传的宫廷轶事,且皆与三郎之父,蔡文公德衡,有关。
至于你二哥蔡二霍,文公当时与他的夏方印亦有莫测威能,料想三郎你与他还有重逢之时,南无阿弥陀佛陀耶……”
“蔡三郎念此卷时,贫僧已然不在,诸多佛事还需三郎自行定夺,望三郎定慧圆通,南无阿弥陀佛陀耶。”
辰风与图涯于一栈房内,凝视着这卷字字沉重的信笺与那盒中之物,久久心绪未平,久久如鲠在喉、只语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