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萤对上她主子的眼儿,身子不觉抖了一下。自从太太故去,这位主儿就和从前的唯诺痴傻大不一样,有时说话处事更不似个十岁的丫头。
见雪萤迟迟不说话,雪蝉只好道:“回姐儿,我和雪蝉数了下,这几日两位姨娘送来的吃食小碟八件,糖匣两只,其余汤水还好说顺着痰盂就倒出去了。
这些糕啊酥啊的您不吃,又不让送回厨房,咱们这块地儿本就不大,白放在屋里招些蜜虫蚂蚁,费事得很。”
孝枝听完点了点头,轻声安慰着:“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姐姐莫急,再等几天。”
这几日府里的两位姨娘频频地献殷勤,她这院当真有些吃不消。
白府里现如今是两房姨娘针锋相投,主母的位置空悬,管家之权暂由赋闲的白父收揽。
也不见白檀庸对谁更上心,柳氏仗着双儿女自认比王氏高一头,逼得王氏四处献殷勤。眼下嫡女无人抚养,如此机遇两房表面上自是渴着巴结,私里不知又是如何盘算。
长吁了口气,白孝枝将手边的那本《长京怪云录》闲搭在额头上,油墨香顺着泛黄的纸张钻进鼻尖,令她沉醉于这久违安逸的午后。
没等眯上一会儿,有人很煞风景地立在她边上,随意把书拿起来看。
“怪云录……”白礼轻声嘟囔着,“你平日闲在院里,就看这些闲书?”
不悦地翻了个身,孝枝枕着右胳膊,不吭一声。
半晌,听见雪蝉她们给大公子问安,他亦乐呵呵地答了,调笑几句后自顾自地进了正屋。
一阵乒乒啪啪的破碎声紧随其后,在房里头响得惨烈,就听见白礼纳闷地叹道:“门口摆个坛子做什么?白湿了我一靴子。唉?这糖匣子不是我们院的嘛?”
坛子?孝枝脑子里把屋内摆设过了一遍,只余下她前几日盛雨的小花瓮,本打算存放些时日用它煎茶的。
白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中省小布商发家,在起居上只求铺张,不得闲趣。她前世在京都肆意尽欢、掷银流水,把自己的嘴养得刁惯。眼下日子不得意,她也看得开,只求茶饮上不落了俗套。
回过神来,白孝枝从凉榻上窜起来,直冲着白礼那小子就骂过去。
前几日又是劈了她半截子桂树,又是往她厢房里放蛐蛐的,她都一一忍下。如今,怎么着还没完了?
待进了小绣堂,门槛花几下的水渍还在蔓延。孝枝食指颤抖,指着地上碎成不知多少瓣儿的花瓮说不出话来。
旁边赶来的雪蝉见此情形忙上前安抚孝枝,又招呼门外的雪萤进来服侍白礼,好脱了湿靴子去烘。
只听屋内阴森森一声冷笑,原本还怔着的孝枝突然抓过桌上的糖匣,从雪蝉拦她的手臂下钻过。
她轻撩开垂帘走进书房,见白礼褪了鞋袜,稳当当地在东窗下的红圈交椅歇坐。脚下踏着雪萤从橱子里翻出的雪花毯,此刻正聚神摆弄着桌几瓷盆里的墨色碗莲。
“礼哥哥,吃糖。”
说着,将那三层的糖匣放到碗莲旁一一拉出半截给他看。
那白礼比她虚长一岁,出落得似他爹,清一色的杏脸细眼塌鼻梁,现住在祖父白崇的院里,由他亲自教养。
如今尚梳着总角,最喜桃红的女儿色衣裳,平日也总喜欢和俊俏的小厮丫头玩闹。不过课业倒出奇的好,是白府的宝贝疙瘩。
犹豫片刻,白礼缓伸出手在各色花型的糖糕间摩挲着,后挑拣出一块桃花汁儿的搁在手心里打量。
“咦?”
“怎么了?”孝枝蹙眉,半靠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身子微倾朝他手心看去。
“这糖…没我屋里的那匣精致。花边的红色都陈了,妹妹快别吃,早些丢了罢。”
孝枝接过他递来桃花糖,半信半疑地比较着颜色。
“而且啊……”白礼撅着嘴,冲孝枝狡黠一笑,“比起糖来,哥哥我更爱品赏花味!”
没等眼前人反应过来,他翘手将瓷盆里那朵孤零零的墨莲摘下,以迅雷之势填入口中咀嚼起来。
雪蝉端茶进屋时就见到白礼嚼花的这一幕。再看孝枝的脸,已然由红转白,经白泛绿,最后沉淀成一片死灰。心下大念不好。
“姐儿?”雪蝉轻唤。
喉咙里传出支吾的声响,良久,她颤抖着捧起瓷盆,里面只余下浮萍。
“我的玄鹤真人……”
“真人?你的真人在我肚子里已经得道成仙了。”
眸子里装满白礼一脸讨打的笑,孝枝思忖着要怎么样才能把这一匣子糖悉数灌进他嘴里。管它有毒无毒,先齁死他再说。
“成仙?”她抽出一屉的糖,跃过桌几一把扯住白礼头发,“老娘忍你许多天了,现在就送你升天!”
“姐儿!使不得使不得!!!”雪蝉急上前把她拉开。
那头白礼被拽得发乱如草,糖屑落了他一身,可不见丝毫恼意,反倒是有点乐在其中的意思。
他站起身捋了捋头发,说道:“从前不见枝儿妹妹这般容易恼火,是哥哥我唐突了,明儿我叫人给你再送一碗。”
“雪蝉你别拦着我,放我下去,我今天就跟这疯子做个了断!不然白赔了我的花瓮和碗莲。”
雪蝉道:“好枝儿,莫恼莫恼。赶明儿我去小梨院把太太留的那瓮,挖回来给你存着,可好?”
本要继续发作,听到雪蝉所说,白孝枝停下挥舞的手脚,回头问她:“几…几时的?”
“去年春分。”
轻咳出声,她从雪蝉怀里跳下来,待稍平静些,见雪萤自里屋将烘好的靴袜拿出来,她朝那依旧笑脸盈盈的白礼睨去一眼。
“明天初九,你到祖父院儿请安吗?”白礼边穿着靴子边问。
“干嘛?”
“去不去?”
孝枝点点头。
“卯正三刻,冰尾亭那儿等我。”
没有回答,白礼只做她答应了。起身展袖,雪蝉已经帮他把头发梳好。
末了,他说道:“枝儿妹妹,为兄叨扰许久,也该回去了,好生休养,少吃些甜食,当心染病啊。”
待将他打发出院子,雪蝉回了屋担心地问:“姐儿明天要出院门吗?”
“岀是肯定出的,不过何时去,去哪,都不能由着那疯子。”白孝枝倦倚在里屋罗汉榻上,捧着那碗莲,忽然道:“雪蝉啊……”
“怎么了姐儿?”
“屋里还剩什么花,要不然都提前下点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