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许这个孽障进门的?还不马上把她赶出去!出去!滚!”
高堂上,陈国公高佐已是气得七窍生烟,他左手边站着他的大儿子惑觉,右侧弯腰替他抚背的是幺女玉玲。
两大紫檀八宝八仙纹柜横立两侧,福禄寿山景十二扇围屏做景在后,显得一堂人渺小如蝼。
此时堂下跪着个头戴十二珠御造红绦冠,身披宝蓝大氅的年轻人。
但凡有些眼力的仔细一瞧,就能辨别出这位儒生打扮的俊爷是位女郎。女郎的额头已被飞来的盅子砸出血来,可她却低头不吭一声。
“国公莫动气。我此行不为别的,”抬起头看了眼玉玲,女郎复又说道:“今上搬了旨,要赐婚高家。”
堂里静了须臾,只闻高佐喘咳起来,“想嫁进王府?少做你的大梦了!我高家又不是没女儿。”
“爹!”
听闻此言,幺女玉玲攥着帕子,直接跪倒在高佐跟前,“女儿不能嫁……”
下边高玉落缓缓直起身子,眼神如一汪平静池水,坦然,坚定。
来之前她就知道会是这般境况。
虽然自己已经被扫地出门,但她从未放弃去重获父亲的承认。没日没夜地勤修苦练,在占密司任暗桩四年,升迁后又在边陲争战……
如今好不容易衣锦还乡,却还是这番模样和态度。
其实高玉落内心是苦闷的。一个时辰前,她从青宫大殿里出来。青帝给了她两种选择:要么献丹,要么降罪。
可若要献丹,她就需手刃自己的生死之交,当着青帝的面提其心肝以炼药;如若不从,高家上下无一能免,青帝的赐婚圣旨就是张大网,等那高佐携众人往里钻。只因占密司早向他呈报过:高家女已同南省一书生私定了终生。
见平日里自己的心头宝愁跪不起,高佐些许慌神,但还是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怜惜地问:“玲儿,可有什么心意?只管说与我听。”
“这……”她打量着四下众人,毕竟羞于启齿,“女儿不孝……~今生只能嫁给檀郎一人!”
说完,惊得高佐站起身,一巴掌拍在椅靠上,怒斥着:“荒唐!这哪里是个名门闺秀能说出口来的话!”
“爹,您别急。妹妹许是另有隐情,您听她说完……”一直沉默着的高惑觉开了腔,话里话外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不用说完!”
我从占密司特地赶来见国公,就是为了替您分忧的。
出于私心,她开口打断高惑觉的话。高玉落不是世人口中的凉薄忘恩之人,玉玲幼时待她不薄,她这般善良纯真的小姐不应该被俗世毁了清誉。
如果苍天必要夺去一条血淋淋的生命,就让她这个坏事做尽的人来偿罢。
“国公。”高玉落沉声,“玉落这辈子没什么高尚的追求…”
说完这半句,她从她父亲的眼睛里看到满满的鄙夷,但她丝毫不在意,反而愈发坚定心中所想。
“但求以高家长女的身份替妹妹出嫁,死生,由天。”
“长姐!”
“高玉落!”高国公从嗓子眼里冒火出声质疑嘲讽折她,“你肯舍得头上那锦冠,肯舍弃今日的地位?孽障,你也不想想,你害死的人命岂是一死能偿的……腌臜玩意儿生出来的秽物!”
紧盯着下边的玉落,高佐不愿放过任何一出细节。从前,但凡提及她娘的出身,她就同被灌了黄汤,不是失魂就是癫狂。可今日,见她冷静得像根石柱子,他没来由地失了兴致,甚至内心的不安更甚。
她是视死如归了的。
“如若这一遭你平安担下,我高佐对天发誓,定会以长女规制准你入宗祠。”
“谢,国公成全。”想了想终是将那声爹咽了下去。
没再多看堂里的人一眼,她拂袖而去。不如来时的那般轰烈,离开时的高府只余死寂一片。
剩下的半月,她躲在城西白马楼的妈妈房里闭门不出。老皇帝撤了她的一切职务,往日那些受她欺压的臣子不知雇了多少刺客,竞买她这颗项上人头,好炙了去祭奠先祖。
期间,她跑去看过白芸一次。当时白芸的太平将军府已被占密司的伪客们围堵在外。
不禁唾骂,这由头不过是人性难以舍弃的一段贪婪。
她自幼同其他人一样被教知翡南是片奇奥的土地,一方神明的弃土。
他们的祖先也曾是云端神明,一朝没了神髓故而不能永生。
慢慢地老神仙死了,神仙的孩子也死了,孩子的孩子亦成了尘土糟灰,每一个新生命诞生都意味着讽刺的赎罪。
可现实的断绝,没有淹灭肉体凡身们对长生、永生无穷尽的渴追。
长生丹是她同白芸一齐去北走蟆的雪域寻来的。说白芸误服丹药这话,不过是高玉落试探青帝的险棋,因为她料定青帝只会留她们其中一人性命。
毕竟他把控两将风险太大,不如恰捏一人来的痛快。
那夜她只趴在墙头望着好姐妹的窗子影,听着院里白芸肆无忌惮地辱骂着君王,心里当真解气,宽慰下偷偷道了句暂别。
其实雪域楼窟里不仅仅藏有一颗长生丹,那处的玉台还长眠了位仙者,酥手里捧着个瓷盒子,像姑娘家盛口脂那么个尺寸大小,黄麻封笺上用金粉银浆书有“回魂”二字。
她亦带回了。
但就似那枚长生丹一般,回魂的存在除去她谁也不知。高玉落心想,许是她走狗的形象立稳当了,现如今满脑子全装着些藏掖背主的把戏。
头一回被蒙在鼓里,老皇帝以为拿捏住玉落的命脉,逼她以自己妹妹的命换灵丹。
焦灼如他,恨不得第二日就张罗起吴王的婚事,不然一不留神归了西,这便白糟了。
故此,好日子定的也急。
那天在高府内堂上的只言片语竟未流进宫中,高佐心狠的手段不比老皇帝差,在场百步内的下人都被屠了个干净。
六月初一,宜嫁娶,忌祈福。
那天,日日存的些银两锭子她一概拿出来置换成布匹家饰压箱,撑个排场。
想着如若死了,这将是她唯一的婚事,怎么也得声势浩大些,不枉费她虚掷的岁月。
一大早她就混在送礼的队伍中进了高府,一番收拾下来还没来得及看清镜中模样,被侍子领出门去。
高老爷急着嫁女,迎亲队伍亦是忙着送新娘子入王府。
颠在轿子里没出几步地,天空忽狂撒大雨,浇得人心火都灭了。
人们都以久旱逢甘霖而欣喜。惟独轿中的高玉落心口猛地刺痛,一把柳叶剑从她背后直贯进左胸,那碎裂的声响至她倒下也挥散不去。
渣滓们都喜欢在昏暗模糊的时分动手,所以她最厌恶雨雾天。连那仇人的凶面诡姿都分辨不清……
翡庆十年,观书有记。
这一年青国死了个大恶人,就倒在自己的喜轿前。
那人无恶不作,是为铲除异己、陷害忠良、为害人间的毒瘤。
相传,恶人命长。她差点扛过三日,不过还好苍天有眼,第三日青帝峡山狩猎摔伤,召回御医,令她不治身亡,死未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