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片深山老林，黑黝黝的，高大茂密的枝叶很难透过阳光，林间终年弥漫着浓浓的白雾，各种奇石怪巇遍布在森林各处，小溪蜿蜿蜒蜒，缠绵地流淌着，溪水奔流的声音不绝于耳。
在童话里，这里就是有各种精灵存在的地方。
事实上，森林里还真有个精灵。
只不过自从老精灵死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有再见过一个同类。
偶尔林子里有什么兔子啊熊啊的也成了精，总要来跟他拜会，可是嘟嘟囔囔说的都是不同种族的精灵话，他强打着精神，听半天，最后两方操着不同的语言，他好说歹说才把它们打发走。
所以要说起同类，还真是没有。
精灵叼着根草躺在大石头上，总能想起老精灵跟他说过的话，这森林旁边啊，紧挨着一座城堡，城堡十分宏伟，有一个美丽的公主就住在那里，她穿着洁白华丽、长长曳地的百褶裙，黑瀑一样的长发挽成好看的发髻，粉扑扑的脸上总是漾着浅浅的笑，脚上踏着一双精致的透明水晶鞋，她轻盈地漫步在花园里时，花朵都自愧不如，惭愧地低下头。
老精灵每每说起，总是带着些神往。
“呀，您那个岁数的公主，现在得成什么样子了？”精灵还年轻的时候总是对老精灵的话表示质疑。
老精灵却是痛心疾首道：“你懂什么？公主总是要嫁给王子的，王子总是要成为国王的，公主也就变成了皇后，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他们的孩子，不又是美丽的小公主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精灵敷衍道，边说边在林子里飞得起劲，“可是这跟我们精灵，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悬在空中，随手揪了个藤蔓起荡，身子飞出去好远，只留下一句话悠悠传在空中：“那么漂亮的公主，最后不都是要跟王子在一起的？我们是精灵啊。”
会招人怕的精灵啊。
老精灵有些哀伤，他从大石头底下翻出一个小王冠，银质的王冠在空气中早就被氧化得黑黑的，可老精灵一闭眼，还是当年他的小公主，头戴着小王冠，拎着长长的裙摆，眨着长睫毛的大眼睛，在花丛中向他回眸一笑的样子。
那么天真，那么美丽。
老精灵最后是戴着王冠走的，褶皱的皮肤，苍老的容颜，配着一顶黑乎乎的王冠，十分的不伦不类。
他总是说，精灵啊，就是寿命长，修炼的好，一直活下去都没问题。
至于他呢？活得够够得了。什么牵挂也没有，生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向来不畏生死的他，最后走的时候，眼里却满是不舍，嘴里嘟嘟囔囔地一直在重复，“可惜不是她。”
“什么不是她？”精灵望着他苍老的面容，难得一次开口问他。
精灵明明不老不死，为什么你跟我不一样？
不是她，又是谁呢？
老精灵这次却没有再说话，看着他的目光也是落在他身后，他慢慢阖上眼，嘴角挂起一丝浅笑。
精灵在他微笑的脸上似乎看出了点难过，可又好像不是难过，他说不出为什么，可是看得他也难过。
老精灵最后的一句话是，“如果可以，还是不要出这森林了。”
精灵觉得他是在废话，森林这么大，这么好，他为什么要出去呢？
精灵自己一个人在森林里生活得很自在，饿了吃野果，渴了喝溪水，偶尔馋了就宰.两只没成.精的小动物来开.开.荤.腥吃点.肉。
虽然老精灵走后没人跟他絮絮叨叨说话了，这点偶尔想起来还是有些悲伤，但是精灵向来心大，伤感一下也就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森林里来了一位意外之客。
精灵赶到溪水边的时候，小公主正伏在溪水旁的大石头上哭的泪水潸潸，她的头发真的跟童话里说的一样，黑得仿佛乌檀木一般，又长又顺滑地散落下来，眼睛也像老精灵说的一样，又大又亮，黑白分明，上翘的长睫毛上一哭起来就宛如挂着一颗颗晶莹的珍珠，还有比玫瑰还艳丽的嘴唇，洁白的百褶裙，透明的水晶鞋……
精灵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之前说的那些云淡风轻不重情爱的话，见着小公主之后通通都不作数了。
他心里只有一件事——小公主哭了。
她那么小，那么柔弱，迷了路就在这里哭得快要昏过去了，他怎么敢吓到她呢？
于是精灵变作了人形，收起一对儿招风耳和长长的变形的手掌，优雅绅士得仿佛一个王子一般走到她面前。
“你是谁？”小公主仰头，脸色苍白地抓住这颗救命稻草。
“我……”
我是精灵啊，有魔法招人怕的精灵啊。
精灵话到嘴边却生生转了弯，只有王子才配的上这么美的小公主吧!
只有王子才不会吓到这么娇弱的小公主吧？
生平头一次，他有些怨恨自己的出身。
可小公主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邻国的王子，”他别过头去闭着眼说，没有撒过谎的他脸越来越红，“只不过没有王位继承。”
小公主听了同情他同情得不得了，这是怎样身世可怜的一个少年哟！一时之间她忘了自己迷路的事情，一篮子的花都踮起脚捧着送给他了，精灵给她的野果自小养尊处优的她也视若珍宝地吃掉了。
两个人在林子里待了几天，走走停停，打打闹闹，嬉戏玩耍，终于在一个黄昏，精灵把小公主送到了林子边上。
“邻国的王子，”小公主红着脸问：“你要不要来我的城堡？我，我父亲有王位给你继承的。”
“我……”精灵看着森林，想起老精灵的话，摇摇头，“我不去了。我还是回我的王国比较好吧。”
可能森林这个王国更适合我吧。
小公主眨巴眨巴大眼睛，望着他。
精灵别过头去。
小公主拎着裙摆想再扑过去。
精灵慢慢退回了森林和城堡的边界线。
小公主嘟着小嘴，眼里闪着泪花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可是隔天她就挎着小篮子又回来了，一掀开，里面装着松软的烤饼，淋上焦黄的蜂蜜，配着一颗蓝莓，煞是可爱，再往后是各种小糕点，各种饭菜。
精灵不让她进森林，她就坐在林子边的大石头上，托着下巴眨着眼看他。
因为精灵，城堡里的厨子都快要疯掉了——他们娇滴滴的小公主竟然开始下厨房，那双手明明只是用来弹琴摘花的，怎么可以干这种活？究竟是哪个混.蛋让他们的小公主干这种粗.活！
可小公主很开心。
她每天都来，林子边那么可怕，阴暗潮湿，蝇蚁成群，偶尔还有成了精的动物四处游窜，精灵怎么能放任小公主一个人在那里待着呢？
于是每天都下定决心不再去林子边的他，每天又都去陪小公主一坐一整天。
再往后，他都快不记得自己的精灵形态长什么样子了，他跟着小公主去见了国王，凭着几十几百年的人生阅历，哄得老国王对他青睐有加，他迎娶了这位美丽的女孩儿，继承了王位。
大婚那天，城堡里的人都赶来庆贺，看着这个娶走了他们小公主的人，捂着嘴巴抽泣道，“多大的福分哟，可也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他们也有了一双儿女，就像老精灵说的一样，国王和王后的孩子，不又是可爱的小公主么？一代一代，无穷无尽。
小公主为人妻，为人母，又做了祖母，她老了，走不动了，身材臃肿，满脸褶皱，园子里再没有她灵巧的身影，她躺在精灵怀里，两个人一起在摇椅上慢慢晃，手也握得紧紧的，望着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回忆那些他们年轻时的日子。
精灵也满头白发，身材佝偻。
可是不一样。
他的寿命是无穷无尽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公主一点点衰老。
小公主走的那天，只留了他一个人在身边，她苍老浑浊的眼，望着他却满含深情。
“我爱你。”她说。
“我也是。”精灵把她的手贴在脸上，声音有些哽咽。
小公主别过头去，“我一直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顿了顿她说，“真的不想抛下你一个人孤单。”
说完她喃喃道，可能一开始，就是我自私了吧。
“没事，”精灵宽慰她，“我很快会去陪你的，我不会孤单很久。”
小公主笑笑，望着他，突然说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为了我，离开自由广阔的森林，缩在这副人的躯壳内，装成一个王子，继承王位，经历人间的种种悲欢离合大起大落，处理着各种琐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问道：“我能再看一眼你的样子么，小精灵？”
精灵呆住了，慢慢露出了一对儿招风耳，长獠牙，变形的手，蓝绿色的皮肤。
小公主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子，说道：“傻瓜，我回忆了这么多年，你都不记得，咱俩初遇，是在溪水边么？”
从我身后赶来的你，我在水里看得一清二楚啊。
她在笑啊。
可是她的手慢慢滑落，眼也慢慢阖上。
就仿佛几万个夜晚，他们在城堡的大床上相拥而眠一般，平静祥和。
只不过这次，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精灵恸哭，异于人类的声音招来了城堡的护卫，他们震惊地将他逐出了城堡，赶回了森林。
他在城堡里待了这么多年，小心翼翼，从未敢回来过，森林里空了这么多年，另一只精灵已经占林为王。
见他来，精灵也没有异议，他悠闲地荡着藤条，啃着野果，徜徉于天地。
精灵对着溪水照去，不老不死的他竟然真的如这么多年所期待的一样，有了寿命一说。
这么多年对他来说仿佛就是一场梦，留下的只有匆匆离开时手里抓走的小公主的王冠。
他现在总是爱待在那块儿大石头旁，回忆初见时小公主的模样，偶尔忍不住了，就拉着森林里新来的这个精灵讲一讲那童话故事。
无外乎是公主怎样美丽，城堡怎样宏伟，厨房里烹饪出来的食物有多香甜美味。
新来的精灵总是对他的描述嗤之以鼻，“公主是王子的，”他说，“我是精灵。”
招人怕的精灵啊。
渐渐成为老精灵的他已经懒得去争辩了，是啊，有些事情，确确实实是没有争辩的必要的。
就像当初老精灵之于他的不争。
就像现在他之于新精灵的不争。
他闭上眼，仿佛可以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森林在他的眼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后只化作了眼前新精灵的一张脸，满不在乎，透着点忧伤。
是啊，世界上的公主千千万，一代一代无穷无尽，可惜都不是她。
不是她。
不是那个在溪水边看到了他丑陋模样，识破了他的谎言，还围着他转一门心思对他好的小公主，不是那个他陪着走完一生的小公主。
意识消散，魂魄离体的最后，把王冠捂在胸口的他终于看到了小公主如花的笑靥，她拎着花篮，穿着初见时的裙子，在森林那头朝他伸出了手。而他也慢慢走过去，为她梳发髻，佩王冠。
精灵是带着笑走的。
他没有跟新精灵说什么“不要出森林”，因为有些事情，明知道会心伤，也还是情愿去走一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