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边请。”
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程以沫妈妈手上的保温壶,陆白淡淡一笑,侧身作出一个请的动作,程以沫爸爸便也心照不宣地跟上。
还是医院内部餐厅,这个时间点值夜班的医生一般没下班,早班巡房的医生也还没上班,因此内部餐厅倒是空荡荡一片,最适合进行谈话。
陆白给程以沫爸爸端来了一杯热豆浆,自己手里则捧着杯咖啡,两人相对着坐了下来。眼前的老人头发有些花白却很精神,浅棕色的短夹克搭配蓝色衬衫,干净利落,陆白想起程以沫说过父亲在海关工作,为人清廉正直,待人温和。
此时却见眼前人正用一种并不友善的目光盯着自己,微愠的光从满是皱纹的眼角倾洒而出,陆白心中疑窦丛生,正欲开口却听对方抢先打破了沉默:“陆医生,我这样称呼您合适吗?”
“当然可以,或者您就叫我陆白也行。”
“还是叫陆医生吧。”
沉吟半响,程爸爸再度开口:“陆医生,看来你已经知道诺诺的身世了吧?那我想问一句,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对待我女儿和诺诺呢?”
“我会想办法好好弥补她们。”虽然早有准备,但略带质问的语气还是让陆白微微一愣,但很快便坚定地回答道。
“陆医生,这些年你在国外读博、工作,生活自然也会有艰难的时候,可我想说的是,因为你,我女儿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痛苦,现在说来轻巧,但准备怎么弥补她?”
“这些年,我很抱歉。”
“这不是一句抱歉能解决的。陆医生,今天我来找你不是想帮以沫争些什么,如果要争,以沫也不会就这样带着诺诺过这些年。你们之前的事,以沫一个字也没提过,但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情还是希望你能知道,这样对以沫也公平一些。”
桌上的热饮一直向上冒着白气,陆白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忘加奶了,满口苦涩,殊不知接下来从程爸爸口中得知的点滴往事更让他感觉苦不堪言。
“我记得那是个台风天,以沫下午就出去了,半夜才回来,身上湿漉漉的,喊了几句也不搭理我,我在客厅等她,看着她洗完澡出来才去睡觉。可我躺下后总觉得有些不安,她的眼神一点光彩都没有,就又起床去敲她的门,门缝有灯光却敲了许久没人答应,我一时心急便想推门进去,发现门被反锁了,我怕小题大做便也不敢惊动程以沫她妈妈和子妍,就自己找了把小榔头撬门。
你知道当我终于打开门进去后看见的是什么吗?
以沫她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那些血就这样顺着她手往下淌,哗哗地淌,床单上全都是血!我当时就慌神了,冲上去想帮她止血,可是当我看见她那只手的时候,一瞬间不敢上前,我看见白森森的骨头啊!我拿了条丝巾把那只手包起来,抱着她我就往外冲,就这样一直抱着她冲到楼下,又跑了很久才有出租车,你知道当时我的心有多害怕吗?那些血顺着雨水就这样一直往下掉往下掉,我觉得自己每跑一步,我女儿她,她就轻了几分!
后来到了急诊,一堆医生护士围了过来,那些血包一袋袋往里面送,我身上脸上也全是血,是我女儿的血!”
虽然时隔多年,再次说起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程爸爸依旧神情激动,眼眶已渐渐泛红!此刻陆白更是双手紧握,白皙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眼神阴郁得可怕。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害怕听见别人描述受伤细节,那些血仿佛又出现在他眼前!梁静的话、程爸爸的话,他已经能在脑海中勾画出那夜的程以沫,那个躺在鲜红血液中的程以沫,紧闭着双眼也许下一秒便不会再睁开的程以沫!
“后来她妈妈也赶了过来,刚到急诊就被一位女医生叫走了,再回来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哭着对我说,以沫怀孕了,不到两个月!那一刹那,我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我女儿是个多听话乖巧的孩子,她才20岁啊,怎么会?我不敢想象她到底经历什么,是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而选择走上绝路。那个晚上,我在病房里陪着她,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还有手上厚厚的白纱布,心中作了无数种假设,强暴、喝醉失身、始乱终弃…无论哪种我都想掐死那个畜生!
直至她清醒过来,本来我还担心她会再做傻事,结果当她知道有了孩子后,却不哭不闹,甚至嘴角透出一丝喜悦,她躺在床上那么虚弱,却紧紧握着我手,对我说:“爸,我要这个孩子。”
你知道吗?那是以沫第一次喊我爸!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声音!
出院后,她患上了产前抑郁症,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就盯着一本速写本发呆,我和她妈只能去学校帮她办了休学,想让她画画来排解一下,可那时她的手已经不能再画画了,你这也知道,她是多喜欢画画的一个人。
再后来她生诺诺时大出血,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固执地喊“救孩子,救孩子”,明明她也只是个孩子啊!最后以沫剖腹产生下诺诺,她说要给孩子取名叫“程诺”,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守一个怎样的承诺,甚至愿意就这样付出自己一生。
直到我见到你,陆白,子妍结束治疗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便知道,以沫在等的人,是你!”
说着,程爸爸颤抖着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浅蓝色的信封,也许年代有些久远,信封边角已微微发翘,纸面却依旧平滑,想必被精心保护着。
“这是那天我冲进以沫房间,在她床头发现的信,当时一着急便连同它一起带走了,后来以沫一直在抢救,我便也忘了拿出来。直到好几天后才突然想起来,打开了它。除了我,这封信没有别人看过,我想你应该看看。”
死死盯着那个浅蓝色信封,颤抖着伸手,冰凉的指尖在触及信封边缘一刻,如刀割般刺痛,泪水已不自觉在眼眶中打转,顾不上旁人投来的诧异眼光,陆白接过信封后如同至宝般紧紧攥在手中,却又害怕弄坏,急急在桌上摊开平整了一下,想放入西装外套的口袋,试了好几次未果,才想起外套还披在程以沫身上,自己此时只穿了件衬衫,便只好将信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
程爸爸看着眼前俊逸男子此刻的失态,心中忽然一酸,女儿和他之间的事情,旁人无法明了,但至少眼前这人心中有女儿,或者至少曾经有过,否则也不至于如此心痛失措。
“陆医生,以沫生下诺诺之后的生活,我便不再多说,想必你也知道,女大学生未婚产子,在S大那样的名校是件多令人不齿的事,可以沫还是回去上学了,甚至起早贪黑边带着孩子边复习功课、后来出国读书,以沫说,她要让诺诺过上最好的生活,她要把爸爸的那份责任和爱一起担起来。
我不能帮以沫做任何决定,但她是我女儿,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伤害,如果你不能做到,请陆医生不要再打扰我女儿和诺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