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
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
——《楚辞·七谏》
我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
是一个极平常的午后,阳光似乎是恹恹的,当时我正在班里百无聊赖地发呆,抬头看窗外,高大的杨树露出了它一部分的枝干,因着太阳那疲软光芒的照拂,投进了星星点点的斑驳光影。而所有的这些,让记忆里的那个地方泛了黄,看起来有某种褪色的嫌疑。
也确该如此吧,被安置在回忆里的人和事,他们的颜色,总难免要有些许黯然,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他们与生动鲜活的现实区分开来,让人不至于沉沦其中,忘却了本该珍惜的当下是什么样子。
可她是一个例外。
她是我褪色的回忆里面,唯一的那片彩色风景。那些存在脑海里、看似毫无意义的、和她有关的记忆,因为一种被称之为“喜欢”的感情,所以全部变得浓墨重彩起来。
彼时的我们,开学还不到三天,班主任把我、朱绮还有她一起叫到了办公室,大家脸上看起来都很讶异,并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很严肃的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我记得自己开口跟朱绮说,“感觉咱们要去赴鸿门宴了”。她听后不置可否,嘴角很孩子气地扬了起来,轻快地说道了句,“我怎么觉得可能是件好事儿呢”。
在性格方面,后来的班长大人,的确是出乎意料的和我投缘,因为这个,我们俩陌生的距离,很快就逐渐拉近了。
所以说,其实一开始让我印象最深的人,是朱绮。活泼的、热情的,整个人像是会储蓄太阳能,可以给身边的人带来源源不断的温暖。我看着她,总觉得像是看着另外一个自己。
可是事实却让人很难以置信。
我竟忘了当时的朱绮还曾经对我说过些什么,她的声音和模样,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那一帧帧尚有余温的记忆画片,凡是和她有关的,都再也看不出底色和轮廓了。
唯一还生动闪耀在我所剩无几的回忆里的,是另一个女孩子,她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可她的模样,就如同是烙印在了我的心里,不管什么时候想起,都是如此清晰而鲜明。
我几乎记得她当时的每一个动作。
那件深绿的的宽大T恤,把她的白净和瘦削展现得淋漓尽致。临近初秋,偶有微凉的风吹过,一不小心鼓起了她的衣襟,女孩子不管不顾地站在那里,满脸都是云淡风轻。
那样的画面,似乎是被录成了微电影,一遍又一遍地在此刻的我心里回放着。
班主任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内容已经被我忘得彻底,只记得他那两片开开合合的嘴唇,以及最后搭到自己肩上粗厚手掌。
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为,我们三人是班里中考成绩排名最前的学生吧,所以他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询问了一下大家各自对班干部职位的期许和要求。
那时的我有些好笑,觉得这也算是暗箱操作了吧,没想到刚升上高中,就要面临这种不怎么公正公开的事情。
虽然已经忘记了当时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答复他的,不过根据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推测,我应当是很欣然地允诺了自己愿意当班干部吧,当然,朱绮一定也是这样。
唯有她,目光漫不经心而无处安放,偶尔会抬头看一眼班主任喋喋不休的面孔,更多的时候,则是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个地方沉默发呆。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可这两个字,却成为了后来的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易说出口的秘密。
她叫宋蕤。
我敢说,很多人是认不出这个“蕤”字的。不是说它有多么复杂,而是因为这个字,过于充满古意,不为现代人所频繁使用罢了。
说实话,第一次看到这个字,并且很快地认出了它,我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激动。小时候的很多回忆都一齐涌上了心头,曾经那个抱着《楚辞》读得头昏脑涨的家伙,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些看起来繁琐而无用的知识,竟让他在这一刻,认出了某个少女的名字。
古往今来多少人,他们都在问,读书到底何用呢?世人给出的答案千千万万,无非是韬光养晦提高素养,无非是塑造性情陶冶情操。
可我不这么认为。
看了那样多的书,或许就只是为了这样会心一击的某个瞬间吧。
比如这一刻,我认出了她的名字,然后心中的某根弦被拨动了,兀自奏响了一曲未曾听到过的交响乐。
这感觉真的很美。
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足,虽然已到暮夏,可天光还是如此漫长,日子行云流水般流淌,燥热的空气让人心烦意乱。
可这一份清凉的慰藉,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种天大的灾难。
因为我太过怕冷,怕得非比寻常,而且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长时间冷风的吹拂,会让我如同置身冰窖,似乎身上的筋骨都被冻到格格作响。
可这一次,我竟忘了自己正处于这样让人战栗的寒冷之中,因为无可避免的,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心神,都被那个深绿的的女孩子吸引过去了,目光像是粘在了她的身上。
虽然只是时而不时把余光悄悄投过去,但是这对我来说,却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后来的我并不知道,从那一天遇见她开始,从那个恹恹的午后开始,从我知道她的名字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心甘情愿跌入了自己的命运。
这个命运,就是喜欢她。
以往的岁月里,不是未曾有过怦然心动,但这一次,却是如此不着痕迹的动心,只有等时间过去了快要一年,才突然察觉,原来自己的心意早就有迹可循。
“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
不知不觉中,我在草稿纸上写下了这两句话。想象着一棵孤独而修长的翠竹,如此安静地立在江边,它的枝叶繁盛而饱满,在清凉的风里轻轻摇动。于是,我的眼中,再一次浮现出了那个女孩子穿着绿衣时的样子。
我很庆幸,这句古文,在我脑海中沉寂了多年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