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恨秦城这点毋庸置疑,乞巧宴上被揭老底弄得身败名裂不说,单论钱秋越的胞弟钱震被杀之事帐一定会算在秦城头上。钱秋越瞒着钱震雇来刺客的用意不言自明,钱震如果任务失败能救虽会尽力去救,但在万不得已时也会被当成弃子牺牲掉。可一码归一码,如果不是秦城搅局哪里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仇恨愤怒都能让人变得焦躁急切,从而失去应有的冷静。在晋地经营得铁桶一般的钱家如果不自己露出破绽,几乎无懈可击。所以要对付钱家只能激怒他们,就和斗牛一样。令他们在时间压力和仇恨的催化下做不出退缩隐忍的选择,犹如愤怒的公牛眼里只看得到斗牛士手中的那块红布,在顶出牛角的那刻就是被利剑刺中的时候。这便是秦城为钱家量身定制的计划,彻底激怒而后一击反杀。从这方面来看,乞巧宴上王潜替秦城打脸钱方允所起到的效果确实要好很多,背叛所造成的伤害可比外人设计谋害要强太多了。
钱家现在会有一段时间的蛰伏,他们需要淡化这次事件的影响以及等待反扑的机会。秦城则不打算浪费这段时间,现在河运已通得快点打下经济基础才是当务之急。低价收来的那些粮货只要运出去卖掉就能获得数十倍的利润,经粗略计算扣除借来的茶货和利息再扣去同冯雯约定的三成分红,还能挣到二十七万贯,足足能挣三十倍。秦城感到这个数字有点沉重,不是指心情什么的,而是单纯意义上的重量。一贯钱六斤四两,二十七万贯钱就是八百四十多吨,没有纸钞真不方便啊。可是考虑纸钞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如何获得持续造血能力。后边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光靠这一次的收获远远不够。
所以秦城打算将手里的粮货全数运出去卖光就停,今夜过后晋阳的粮价将会一路暴涨,而汴梁那边的粮价同时会有所回落,没必要执着在粮货买卖上。
果然就在第二日午时,有三则的消息传出。这让晋阳粮价就开始一路上涨,势头停都停不下来,粮铺干脆关门谢客,瞬间又回到半个月前的情景。这让不少提前卖粮的人都欲哭无泪,捶胸顿足的感叹命运弄人天道不公。
第一条消息是说王家三公子在乞巧宴上突然倒戈公开披露钱家的罪状,钱家故意制造河运将通的假象引发粮货哄抢,坑大家的人原来就是钱家。
第二个消息则是昨夜晋平仓遇袭击,匪人打算纵火但被城卫军围杀歼灭。对于这点倒是没引起商贾们多大的反应,毕竟事不关己。
可第三则消息却惊掉众人的下巴。这是由汾卫都牙衙发出来的悼文,大概意思是:汾卫都指挥使程嗣年大人亲率将士百人,易装伏击吕梁匪寇,连夜大战杀贼数百。这一夜杀得惊天地泣鬼神,众将士不畏生死以寡敌众全部英勇殉职,更令人痛心的乃是程指挥在斩杀第五十个匪徒后,因重伤不治壮烈牺牲。现在贼人被尽数歼灭,而我们的英雄程嗣年大人却永远离开了我们,呜呼哀哉,日月共缅天地垂哀。
特别是三条消息是以告示的方式张贴在全城告榜墙上的,同时还有数十个泡涨的人头也挂了起来。看到这场面的所有人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什么?程指挥死了?截断河道的匪寇被尽数歼灭了?哎呀,悼文上说贼人被歼灭了?歼灭了……接着这个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全城。河运通了,粮价有救了!程指挥死得其所,我们爱你程指挥!钱家那群蠢货把粮卖了是吧?哈哈哈哈,现在作茧自缚后悔都来不及了吧!
很快没人再去关心程嗣年到底是怎么战死的,也没人关心那些匪人为何要烧晋平仓,更没人关心钱家今后会怎样。所有商贾只感到双目充血头脑发涨,红着眼就冲粮铺跑去。粮价这么低得赶紧去买,发财了!这次发大财了!现在也不管家里仓房装不装得下了,粮货多多益善能买多少买多少,大不了人就睡在麦粒上。而农户们则老泪纵横的对天叩拜,如果不是程指挥这个秋收将会何等凄惨,秋税一缴只怕连冬小麦的麦种都用不起了,大恩人啊,程指挥真乃大恩人啊!当然也有个别当事人看到这个消息时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比如陈修玉。
他能确定昨晚追杀他的人就是程嗣年。他就是匪盗头目,现在却死了?自己离开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程嗣年一死河运就通,这代表汾水匪患根本就是程嗣年一手操控的。钱家发起屯粮的目的就是要迫使粮价大跌,而程嗣年与之配合阻断河道,最后见粮价控制不住涨势了就想火烧晋平仓。这或许根本就不是为了牟利,自己错了,之前的判断全错了。
陈修玉后背发凉,他用牙咬着拇指眼皮不住的颤动。他虽然给人的感觉有些后知后觉,但这并不是因为笨拙迟钝。除了谋定后动的习惯外他对危险的直觉是非常敏感的,就是太敏感了才导致想得太多,反应在行动上就会慢上好几拍。这次他将这一系列事情全部联系起来后,立刻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是要谋反,钱家和程嗣年这是想要谋反!那个秦城到底是什么人?这种事他区区一届客商竟然能出手制止,还将程嗣年杀了,那可是牙军指挥使啊!疯了,一定是疯了。还有王潜,那个混蛋竟然让自己去送死,他和秦城也是一伙的。混蛋……昨夜在晋平仓自己死了那么多手下,即便官府有意掩盖,也不可能瞒得住钱家。造反这种事怎么可能只有钱家和程嗣年?会有多少人藏在幕后,藏在幕后的那些人又有多大的能为?可自己这个商人又能怎么办?秦城……对,秦城那个家伙敢插手这种事,他背后的人又会是谁……
“备车!”程修玉踏出房门,大声喊道。
………………
王二妮的坐在房前的石阶上,两只小手握着一只草编的蝈蝈。她正张望着身后的房间,突然感到阳光被遮挡,抬头一看,立刻站了起来退到一边。
房间内王福财正在给王潜擦药,但是刚碰到伤口王潜就疼得直叫唤。
“哎呦,你这狗东西肯定是故意的……”
“啊呀,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三少爷,您别乱动啊,你这一动就碰到伤口了不是。”王福财一脸无奈的看着王潜。
“滚开,你这狗东西。疼死我算了,这样我爹就开心了。”王潜趴在床上的说道。
“三少爷,这话可别让家主听见了,不然又要……”
“我已经听见了。”门外王家家主王泽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王福财的话,接着一个鬓角有些斑白,须发修剪整齐的中年男人走进房间。见他下颚方正,剑眉斜飞,如炬的目光给人不太容易亲近的感觉。见他瞪了一眼趴在床上的王潜,眉头皱起。
“家主。”王福财恭敬的行了个礼,然后退到一边。
王潜翻了个白眼把头扭到一边。王泽静静的站了会,然后向王福财伸出一只手。
王福财一愣,家主这是什么意思?不懂啊,我没什么东西要交给家主的啊。难道是药?家主对三少爷一向严厉,这次三少爷又犯了大错但是打也打过了,罚也罚过了,昨晚那惨嚎全府可都听得见。虎毒尚且不食子,难道真的不许三少爷擦药?王福财心中有些忐忑,他记得昨晚家主震怒曾说过谁都不准给王潜送药的话,此刻犹豫着要不要将手里的金疮药交给家主。王福财和王潜是有感情的,一进王府就是跟在王潜身边伺候。王潜这个人虽然玩世不恭,但是对身边的人其实非常照顾。虽然也会骂王福财狗一样的东西,也会偶尔踹上两脚,但是那更像一种亲切,如同真正的朋友一般。所以当王潜游历回来时王福财哭了,那是真的哭。跟着三少爷肯定不会被其他家奴欺负和羞辱了,他这种口舌伶俐会阿谀讨好的人虽然受主子喜欢但是并不受府上其他奴仆的待见。有一次被打得两天下不了床,因为当时被黑布套着脑袋事后连指认都做不到,才不得不被安排到旁院一个人住。
“你出去吧,我来帮潜儿擦药。”王泽见王福财不动,有些尴尬的补充了一句。他平时可能对王潜确实严厉了一些,但也不至于真的无情到不让这臭小子擦药的地步。昨夜那不是被气得么?
“额……哦哦,是,小的告退。”王福财将药瓶递到王泽手里连忙鞠躬退出门外。
“嘁,你走开,我不要上药。”王潜头也不回的啐了一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装什么慈父。
“哎。”王泽叹了口气,伸手要掀开王潜的衣服。
“别动啊!是你让我不准上药的。”王潜猛的翻了个身,背后伤口被压到,疼得直咧嘴。
“混账,翻过来。”王泽眉毛一皱,这个臭小子疼成这样还死倔着。
“你出去,我就翻过来。”
“为父知道,你是为了王家好才这么做的。”王泽坐在床头上说道。
“不是啊,我就是看不得那个钱方允的嘴脸。”
“程嗣年死了。”王泽伸手想去扶王潜翻身。王潜立刻将身体后仰贴靠在床上,王泽的手顿住。
“嘶……”王潜疼得吸了一口气:“程指挥死了?跟我说这些干嘛,关我什么事。”
“你知道钱家的计划会失败?”王泽一把按住王潜的肩膀,一用力将他翻了个个,也不管会不会扯到伤口。
“呀啊!”王潜疼得大呼,没办法,自己打不过这个老家伙啊。
“你和那姓秦的认识?”王泽掀起王潜的后背衣服。刚才王潜翻身让衣物粘在了伤口上,虽然经过一夜已经止血,但刚才那一折腾又裂开了不少。
“我不认识啊。”王潜还想翻身,却被王泽用手按住了肩膀。
“不说实话吗?”王泽倒了一些金疮药在王潜后背的伤口上,用手掌涂抹起来。
“哎呀!老家伙!你这是擦药?你确定不是来严刑逼供的?”王潜疼得脸都扭曲了。
“那你说实话吗?”王泽手上力气放轻了一些。
“老家伙,你就这么喜欢跟着钱家吃屁吗?”
“这次钱家一败涂地,我们王家趁机划清界限也好。为父也不想让王家永远被钱家压着。”
“轻点!轻点!那你还问这么多干嘛,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落井下石还等着钱家缓过气来报复啊?”
“嗯,所以你就替那姓秦的把咱们王家还有陈家都绑上了贼船?”
“额……我没有。”
“你偷跑出去见过陈修玉,说的什么为父不知道。但是通过陈修玉针对钱家的行为来看,应该是受你挑拨了吧。”
“嘁……竟然派人跟踪我。那你这段时间还装得什么也不知道得样子?”
“因为你在为王家利益着想,所以为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王泽淡淡的说着,又撒了一些药粉在王潜背上。
“嘿,什么都瞒不住你,但是总是装聋作哑,当初眼睁睁看着小妹被契丹人抓走……呃啊……”王潜说道一半突然后背一疼忍不住叫了出来。
“我知道你对那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父也不想多说什么。你爱怎么想都随你吧。”王泽将王潜的衣服拉上。
“哦。”王潜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
“等你伤好了,再跟我谈谈那位秦公子。”王泽说完,站起身来看着王潜。
王潜趴在床上,背过脸去不在说话。
“好好休息。”王泽说完就离开了。
这是王潜多年来第一次和父亲有过这么久的对话,不过依旧不欢而散,只是觉得后背还有些麻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