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十二年,六月二十日。
就在五日前得快马急报,皇帝昭告天下于六月十五改国号为汉,沿用旧朝年号,大赦天下开仓济民。
可是太原府的粮价却并未因这个消息得到任何缓和。就在接到皇帝昭书的时候,汾卫都指挥使程嗣年亲率两千精兵尝试围剿吕梁匪却再次无功而返的消息也接踵传回。汾水商道的匪乱不除,外粮就难以运入,各商贾地主表面上虽积极响应施粥可提到卖粮却都纷纷拒绝,这使得城中粮价已至每石一贯。现今铜贵,这前朝的天福元宝可不比那些铅铁所铸的钱币是正宗的铜货。所以一石粮能卖到一贯钱已是非常高的价格了,要知道平日里粮价不过石百余钱而已此时已经翻了近十倍。
“这个价啊……其实有点低了。”秦城单肘撑在案上,手指扶于额前嘴里轻声念叨。同时用着一只奇怪的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秦城身边还站有一人,是个奴仆打扮的男人。他似乎没听明白秦城说的话,便问道:“您是指什么?”
“哦,没……没什么。”秦城停下笔转头冲那奴仆笑点了点头显得格外亲近,然后又继续书写起来。
清儿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她一直盯着秦城手中那只晃来晃去的羽毛,心中好奇着这羽毛竟也能用来写字?而她旁边还坐着一位样貌端正,神色温雅的中年男人,正是冯家两位大掌柜之一的房友明。
自三日前,秦城登门拜访冯家后,两家的来往就算开始了。不过清儿有些不理解,这位秦公子对自家小姐有着救命之恩,可是小姐非但没有感激的意思甚至连见都不愿见,就连接待都是交给房掌柜出面的。这样显得有失礼数,即便他是外来行商,但冯家以往也没有因此而怠慢过谁,所以这种反常的安排就很奇怪了。不过小姐的态度很明确,家中下人照办就好。清儿以及当日在场的少数知情者对这位秦公子即便心存感激,也只好将这份心情收在了心底。
所以这几日的来往并不是为了答谢,而是单纯的谈生意。秦公子那日提出了愿意卖粮,这让房掌柜感到喜出望外,连小姐也不得不忍着对他的莫名厌恶而将其重视起来。为表冯家的诚意,这几日就让自己陪同房有明掌柜上门拜访先行磋商。当然这么安排也有避免打草惊蛇的意思,自己主要负责小姐的起居生活,所以跟桃儿姐相比出门的机会极少,而房掌柜本就是晋州分号的掌柜,在晋阳城内更加没人认识。两个面生的人跟秦家接触不会太引人关注,从而让自家有着更多的应变时间。
今日这是第三次过来,秦府的宅院很大,因修葺的缘故显得有些杂乱,不过即便修整好了也和冯家的不能比。虽然院景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这里却有着不少有趣的小玩意让清儿感到很是新奇。比如用来写字的羽毛,虽然她不认可,但想着回去能跟桃儿姐说说新鲜见闻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见秦城将书信写完封好,然后交给那侯在一边的奴仆。那人并不像是秦家的,自己来过两次但从未见过他。面生所带来的弊端这时就体现出来了,自己这边也没办法第一时间认出其他人是谁。莫非也是抱有同样目的商贾?是哪家的呢?通常情况,是不会让立场不同的客人就这么碰面的,会将来访的者安排在不同的偏厅一个个接见才对。清儿对这样的安排有些不解,同样,那名奴仆也很是疑惑的打量自己和房掌柜一番才离去。
“抱歉,让二位久等!”待那人出门,秦城先开口致歉,双手抱拳态度诚恳。
“房某带诚意而来,哪敢说久等?秦公子太过客气了。”身边的房掌柜起身还之一礼,笑着说道。
“来……这边请!尝尝这茶味道如何?”秦城招待二人来到自己书案前的坐下。
当清儿和房掌柜被秦家管事带到书房时,没想到秦城只是停下笔抬头说了一句‘二位稍等,随便坐’后,便不再理会这边。而此刻听到对方请自己品茶,顿生警惕。这秦公子莫非又开始那一套了?哎,今日八成是又要白费功夫。这几次来都被他引导话题天南地北的闲扯一通,没有一次谈及正事。房掌柜也会不疾不徐的陪着谈笑风生,对买粮的事闭口不提。
秦城给入坐的二人倒上冲泡好的茶,见房有明在迟疑片刻后开始端起茶碗饮用,说道:“今日这泡茶方式乃家中小艺,跟寻常煎茶会有不同,房掌柜觉得如何?”
“这种冲泡方式房某到是第一次见。茶味清香,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房有明放下茶碗赞叹道。
清儿听闻房掌柜这般说道,也端起茶碗端详着这从未见过的茶汤。清澈的茶水泛着青黄色,和平时大家吃的煎茶有很大的不同,没有放花椒青盐姜,也没有羊油漂浮的白色泡沫,只是将烧热的水倒入那装有茶叶的陶制注子中即可。但是闻着茶香,觉得这种制法或许也不错。
“上次所提卖粮之事……”秦城张开纸扇,却没有同往日那般又扯出一些别的话题来。其实算上给对方留出的考虑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话说了一半秦城故意顿了顿,装作不经意的端起茶碗。但眼角余光却在趁机观察着房掌柜的反应,见他依旧不缓不慢的喝着茶,可一旁的清儿却立刻张大眼眸注视过来。
“……是这样的,宇轩近日一直在思索这粮价会不会再涨。所以想到一个泽中之法,每石两贯的价格不知房掌柜能否接受?”秦城注意到这个小姑娘的表情,心中猜想得到了肯定。和自己估计的没错,他们的确很急,那么这个价就能被接受。
房友明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两贯?泽中之法?这可比平日高出近二十倍,现在可不是灾年啊。哪怕眼前太原府的粮食大半充作为军粮被带走,又逢河运受阻,地主恶商借此机会屯货居奇拉高粮价,也没道理涨到这么高。
“哈,秦公子这是在说笑?莫非觉得这粮价会涨到这么高?”房有明干笑了一声,语气不屑,以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缺粮之际有人愿意售粮如逢甘露般让自家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这笔生意。但两贯,也就是两千钱,可谓天价了!
当前市面上的粮价虽是一贯,却是有价无市根本就买不到,为了稳定市价自家还会故意放出一部分粮食来卖。因为一旦那些商贾发现市面上的粮货急剧减少,怕是现在还肯卖粮的也会选择屯货观望。届时愿意开仓赈济的人只会更少,自家的压力也会更大,所以私下交易成为了当下唯一的选择。但私下交易的弊端就是价格没办法控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抬价是必然的。可万没想到这厮尽会如此狮子大张口,这一刀宰得也太狠了点!
“暂时还涨不到,毕竟晋州那边现在也才一贯五而已。”
“既然秦公子明白,那这两贯一石的开价是否太过了?”房有明语气显露出明显不悦。
“但眼下外粮不会运来这边,你们又得保证每日赈济的需要。最近似乎又来了一批新的流民,新增数万张口要吃东西。往后这半个月内还会陆续有更多的过来,这样大的消耗不知你们还能维持几日?更别说你们还要分一部分用做稳定粮价……若是断了赈济可就有政治影响了。”秦城语气平稳,依然是面带微笑。
房有明听得脸直抽搐,这话正中要害。晋阳冯家作为洛阳冯家若干旁系中的一支,是必须支持主家的。就同树干和根须一样,根须需要不断的汇聚力量为主干供给养分。一条根须即便枯萎了也不要紧,只要主干不死就能反补根须,但主干若枯亡了那么所有根须也就真的死了。而作为经历数个朝代更迭屹立不倒的宰相冯可道正是主家宗主,眼下情况更得不惜代价为之提供一切有可能的帮助。
冯相公被北逃的契丹人带走,因耶律德光逝于镇州栾城,其子耶律阮接管兵马后为争夺王位立刻赶回国内。而冯相公等人就这么被留在了镇州。身为汉人不久前对耶律德光那句‘天下百姓佛祖都救不了,只能由皇帝拯救’的谄媚可是被所有人都记着的。而此刻耶律德光已死,契丹内乱自顾不暇。在晋阳称帝的刘知远随即发兵入主汴梁,变天之际被扔在镇州的旧朝宰相就很尴尬了。此时任何一句弹劾或是风言风语冯家都难以承受,所以这种情况下必须倾力证明冯家对契丹人只是阳奉阴违。而身为太原府最大的粮商同时也是代为经营晋平义仓的冯家,赈济流民是理所当然且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高祖皇帝昭令开仓放粮,不管其他人怎么应对,自家绝不能停!赈济工作做好,虽不至于帮到宗主什么但也不会成为牵累。
可是之前仓中存粮还够,流民没这么多,更没有匪盗阻断河运,做好赈济并不算困难。但没想到现在情况会变得如此糟糕,这又不是灾荒年间,屯粮有何意义?马上秋收一到想卖都卖不出去!但大部分富户依旧都异口同声无粮可卖,这就让人感到背后有阴谋存在了。
被人拿住七寸的感觉可不好受,房有明尽量让自己神情自然些。心存侥幸的认为对方也许只是单纯的试探,这么年轻又是外地来的应是不会知道的这么多才对。
“哈,”房有明轻笑一声,端起茶腕喝了一口。随后缓缓说道:“秦公子这话说的就有些言过其实了,我们冯家晋地经营数十年,这次虽遇到些困难,但也不至于那么严重。粮少有少的做法,毕竟两个月后就至秋收,届时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话中意思非常明了,现在不卖过段时间可就不好卖了。
“你们能撑两个月?”
“不在话下!”
“哦,是吗?”秦城惊讶的说道:“这是你们小姐的意思?”
“小姐将此事已交托与我,我所代表的就是我家小姐的意思。”房有明立刻做出回答。这件生意小姐让自己代为交涉,需要适当让步的时候也能由自己全权负责,但此时绝不能由自己拍板答应。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必须显出底气。否则让对方看出自家的迫切那还不得寸进尺坐地起价?因此这些日以来哪怕心急如焚也从没主动提出买粮之事。
“哦,既然如此……我还是写一封书信劳烦房掌柜代为交于你家小姐吧。如果她有不同的想法我们可以择日再谈。”秦城起身来到书桌前拿起羽毛笔书在纸上书写起来。
清儿和房有明对视一眼,今天难得对方主动提出卖粮的事,本希望借此机会将价格压低一些。对方本是茶商,此时投机粮货想必也希望能快速套现才对,不然屯着等秋收后粮价暴跌吗?
但不得不说,现在人为刀俎,他开什么价这边也得接着。因为目前还真没人愿意私下卖粮给冯家了,除非去求……那个付出的代价更大,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能做的。
房有明此时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见有敲门声。还在书写的秦城说了一声‘请进’而后那名管事就领着一人就进入房内。
“请稍等,随便坐!”秦城抬头微笑着向新进来的那人说了一句,就继续低头书写起来。
额,这一幕似曾相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