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未明,云野山就将在外屋搭铺的云宁叫起,穿戴整齐,唤到堂屋桌前,云野山在上首端坐,让云宁在下首跪下,然后自桌上捧起两本厚厚的蓝皮书册,声音低沉,缓缓道:“火炼一道乃是辅佐丹师成丹紧要一环,我虽只是火工,但丹炉伺灶绝非常人可为,火工未必可成丹师,丹师却必定要通晓丹火,司火需要通晓炼丹全挂子的规制,火大火小,变化无穷,炼丹的日期也要法天应时,随季节、时辰的卦象调节火候进退。”
稍一顿,云野山接着道:“哪种丹药用何种炭、柴,控火温、添水土皆有成法,每种丹药各有不同,便是配方相同,用火不同,效力也有参差,就是清理丹炉也大有讲究,诸般种种通称为火候法。烧炼之时若感遇天机乍现,倘能灵机一握,便能成就上品,这又需要三分悟性、三分运势,远非一朝一夕之功。这两册书,是你师爷汇聚前人口传心得所录,他识字不多,书中用语浅白粗陋,又多有错字错句。传到我手上,我将这些年自己领悟加入其间,又对错漏之处进行增删,集成了这两册书,因其中所载皆要与实练比照,死读难以领悟,故而此时才传给你,你要仔细背诵,须得看的熟极而流方可,今日晚间开始我就与你细细讲解,明日起每日我都要考较,错了便罚打、罚跪,今日内便要背下第一篇,其他差事也不能耽搁,明白了?”
说完,叫云宁冲书册磕了头,这才郑重递与云宁,云宁顺从的应了声“是”,跪着双手接过,却见蓝皮封面上书写着三个工整的隶字《驯火经》。
云宁小心的翻开那书册,见纸张略显蜡黄陈旧,订书线颜色灰暗,书边微微翘起,显是经常翻看,书缝间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注释、疏解,一看便是祖父笔迹,内容皆是各种炼丹心得,但却并非拘泥于火炼一道,而是将丹术诸般相关尽皆收录其间,倒似是一本杂录。
云野山接着道:“这书册乃是前人心血,于世家、大派看来或许不过是敝帚自珍罢了,但不论旁人如何看,自家不可自轻自贱,用心学,这便是日后云氏传家立世的根本。”
云宁听了恭敬道:“孙儿谨记祖父教诲,定不负祖父心意。”说完合上书页,匍匐于地,再叩再拜。
忽忽一晃,云宁在丹房已经过了三月,他每天只做些劈柴、担水、洒扫之类杂役,晚上云野山便教授他《驯火经》,遇到开炉炼丹,他也随着云野山更换衣服鞋袜、斋戒沐浴,入丹室观习,烧炼之时给云野山打打下手,与书中所学两相比对,实练实修。闲暇时骆雨川也会乐呵呵的给他解说些怎样合药料、如何制丹胚之类炼丹梗要,讲解之时极为详尽,毫不藏私。
这丹院按周府所需炼制丹药,定期有药单发下,供给周氏门中百余修士、弟子日常修炼之需,每天极是忙碌,日夜轮转,整日介水火不绝、香烟不息。丹房内有大、小厨房日夜不熄火的照管众人饮食,又有丹料房捣杵、研磨各种丹料、辅材,制丹则由丹师领其弟子施为,开炉炼制丹药所需时日极长,往往连续多日通宵达旦,若要炼制罕有大丹更是成年累月水火不息,每到此时分管各丹室的丹师、司火及其弟子就要日夜换班值守,直到开炉出丹方算功成。
活计虽忙,生活却甚是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家各司职守,平日里众人相交淡然,也无纷争,这到与云宁淡泊性子甚合,又有骆雨川、云野山照应,无人来搅扰,云宁倒也过的舒心自在。丹院内不是丹师却有资格独居一院的,唯有云野山一人,着实算是特别优容,但偌大院子只有祖孙二人,显得甚是冷清。
这一日一大早,云野山天不亮就出门去了,只留云宁一个,交代云宁将院内两口大缸挑满后去丹房上值。云宁也不着慌,只闷着头一趟趟慢悠悠的挑着,不多时就挑满了一缸半。
云宁挑一趟水回来,刚将一桶水倒入缸中,回头却见值事房一名管事领着个瘦小孩童自院门进来,不由好奇看了几眼,那管事道:“云家小哥,老先生可在吗?”
云宁忙放下手头活计,小跑几步来到管事近前,问道:“祖父一早出去,只说有事,管事可有什么吩咐?”
那管事道:“分拨下来几个杂役,骆掌院说老先生处缺少门人弟子侍候,可巧这里有个女娃,干不得重活,便叫分拨到老先生院中照料起居,日后你院内可多支一人钱粮。”
云宁犹豫一下,不知当不当接,那管事等了片刻,不耐烦道:“快些,这是掌院吩咐,哪里来这许多啰嗦。”云宁不敢回嘴,只得在那管事拿出的簿子上画了押,便算接了仆役。那管事见交割完了,也不说话,摆一摆手,转身离去。
云宁这才偏转头仔细打量女童,见那女童身子矮小,怕只有十一二年纪,头发枯黄稀疏,脸上脏兮兮的,也分不清个男女,穿了一件丹院发下打满补丁的旧袍子,衣服甚是肥大,只用根麻绳系在腰间,穿起来晃里晃荡,越发显得瘦弱可怜。
二人便这般僵立片刻,云宁才讷讷道“你叫做什么?”
那女童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也没个正经名字,因以前在家中时,门前有颗杨树,我爹便叫我杨树叶。”
说完,那女童犹豫了一下,突然走到云宁身旁,跪下咚咚的磕了几个头,道:“少爷好,给少爷请安了。”
云宁一下呆住,自小到大还从未有人给他行过大礼,他一边手忙脚乱的扶起,一边不知所措的道:“不、不,我不是少爷,我、我也是个徒工。”
杨树叶翻了翻眼睛,道:“管事的说日后便是你爷爷管饭,管饭的便是老爷,老爷的孙儿自然便是少爷了。”
云宁张大了嘴,不知如何作答。一边心下奇怪,丹院虽不禁女眷,但入丹院数月,却从未见过一个女人,里面显然是有些说头,想到此,不由好奇打量起女童。
偏巧这时那个女童也偷偷抬起眼,小心的看向云宁,二人目光碰触,女童目光立刻缩回,云宁忽然发现,女童的眼睛清澈灵动,如同两汪晶莹的泉水,像极了一只敏感受惊的小兔子。
周氏家主依成例,必要因袭承安侯爵位,周氏一门机枢尽出此间。
承安侯府内,书房布置的清淡简雅,靠窗摆放一张花梨书案,案上放着几方石砚、几册古书,一个硕大的淡青色细瓷笔筒内插满粗细不一的毛笔,靠墙一溜多宝架,列置珍玩,案头炉中焚着一注熏香,令人心悦神怡。
周氏家主,现任承安侯周行柂倚窗坐于案旁,他相貌清隽,青衫网巾,三缕长髯,手捧一册古书,手捻书页慢慢翻看,不时拿起桌上香茶呷一小口,风度儒雅从容。
书房门被猛然推开,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长身而入,此人一副瓜子脸,丰神俊朗、面白无须,看不出年纪,身穿一件柔白绸衫,领口处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衣领、袍角处点缀着几朵浅粉梅花,腰间随意搭系着条红色绦带,下身穿条玫红的绸裤,双脚趿拉着麻履,一头黑发披散,随风飞舞,显得不羁而疏懒。
青年也不客套,径直走到书案旁落座,与周行柂隔桌相对,他用双手轻提起袍角,翘起二郎腿,双手一抖,将袍襟盖住双腿,悬空的脚轻轻抖动,带得脚尖上鞋子一颤一颤的,那人坐定后,接着高叫一声:“上茶。”
待仆人上了茶来,周行柂瞟了一眼来人,皱了皱眉,道:“六弟,便是在家中,也不要这般率性,你不经通报便入,不束发、不戴冠,这般衣衫不整,见我也不行礼,如此不拘小节,传出去会让人说周氏门风涣散。”
男子名叫周行桅,在这一辈中,大排行在第六,虽非一母所生,与周行柂却最为亲厚,他冷哼一声道:“看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敢胡乱嚼舌头。”
周行桅虽被周行柂说了几句,却并不在意,闲聊几句,周行桅别转脸,朝向周行柂,脸上堆起了笑容,凑上前去,道:“大哥,我递给你的单子,可看了?”
周行柂听到他提到这事,不禁有些头疼,放下手中的古书,蹙着眉头道:“看了,你要的这许多东西,有些着实稀罕,实在是一时难以筹措,你也知道,咱们周家平日里支出所耗甚巨,如今咱家虽表面风光,内里却是勉力支撑,你等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周行桅放下手中茶盏,道:“大哥若是为难,便缓一缓,只这些都是小弟预备下次冲关之用,实在也是无可回旋,还望大哥多费些心思。”
周行柂听到此处,不由心下有些不快,道:“说起来我是个家主,其实不过是个筹措钱粮的账房罢了,每日里耽于俗事,修行无有进境,现今各房子弟越来越多,说句不中听的,便是母猪下崽也没有这般快,人多了,所需丹药、物品、花销自然日渐增多,内院里又有三个不问外事只一心修持的老祖宗,更加是花着天价供奉着,我这般支撑,你们不体谅些个,整日里还是只知道要这、要那,这劳什子的族长,若有哪个兄弟眼热,便给了他去,省了这些烦心事。”
周行桅咯咯一笑道:“大哥这些牢骚在兄弟面前发也便发了,可要其他人听了去,还指不定存了什么别样的心思呢。”
说到这,周行桅单手抓起茶盏饮了口,向周行柂探了探身子,又道:“我自是知道兄长操持家业不易,可费心劳力的同时,你也掌握了莫大权柄,掌握了这一家三府之地的资源,离了你的供养,那些老祖、弟子哪个能安心修行的?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想修行进境就不能贪权恋栈,想掌权理事就只能耽于俗务,可这些年你我兄弟家中闭门纵论时事,言道未来世道怕是要有动荡,届时孤身一人便再有本事也绝难抗大势,可大哥若手中掌着这周家一门之势,有这许多弟子门人相随,又有几位老祖支撑,便有了转阖的余地,于此稍舍几年进境,也是值得。而小弟自小便唯大哥马首是瞻,小弟托大自夸一句,此一辈弟兄中小弟天资最高,灵根最固,进境也是最快,若冲关得过,小弟就强了一分,小弟强一分,便是大哥强了一分,毕竟虽是都姓周,但开枝散叶,各家分别开门立府,心思未必都是往一处想啊。”说完,他瞟了一眼周行柂,又低头托着茶盏轻抿一口。
周行柂沉默半晌,道:“自家兄弟,我如何不知道你等兄弟与我一条心,见外的话不必再说,名单上之物我自会为你筹备,只你也要俭省些,不可靡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