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花非花,夜会梓墨
他却温润一笑,把栀子花放进我手心里,柔声道:“想你想得不可救药,至死方是解脱呢。”
那没头没脑的调侃之言,夹了多少成认真?我不愿去想,只想逃避那个答案——和自己的感觉。
“其实……我们,不用赌下去了。”我忽然说道。
“为什么?”他显得讶异,却夹着一丝兴奋和期待。
“你知道……”我凄然笑叹,“我们不可能的。”
“为什么?”他紧紧攥着我的手,仿佛不愿再放开。“三个月之期,还有两个多月呢。”
我凝望着那双明煦之中带着忧伤的瞳子,一时之间,竟不知怎么开口。该告诉他,我将是他的杀父仇人么?
心中的一个角落隐隐作痛,仿佛什么东西被硬生生的割走了。心底深处……竟不忍见他伤心。
这是怎么一回事?志在必得、甚至要求提前终结的赌约,为何我却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曾经,除了恨,没有爱;遇见夜奕,兜兜转转还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为他守寡,无怨无悔;一直坚持着爱他的心,现在却为何动摇了,挣扎了?
为何,为对梓墨的不坦诚而感到愧疚?为何,对他的姓氏如此介怀?
为何,对将要与他成仇感到难过?
心底的质问侵蚀着我的感知,我一直以来的执念。
明知道不应贪心,明知道不应多想……可是,脑子却好像不让我停下来,逼着我去想,去挣扎。
我仿佛听到了夜奕伤心的责备:为何如此花心?为何水性杨花?
“梓墨……”我幽然笑叹,“我不能贪心。”
他呆滞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明明是那么的温煦灿烂,我的心却是一楸。
“梦儿……”他放开我的手,轻轻道:“为何,如此执着……”
我怔怔的望着他,呆呆出神。为何,如此执着?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我自己也回答不出来。
也许,只是在封闭自己的心,不愿看见自己沉沦……
“太子殿下。”我垂下羽睫,竟不敢直视那双诚恳的瞳子。“你和梦姑之间,有着一道跨不过的坎。”
室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栀子花香充溢着满室的寂静,诡异的气氛弥漫着。
心,莫名的痛,像当初伤了夜奕的心的时候一般的痛。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
一直以来,心里除了彻骨得很,就只有对那已死之人残缺的爱。
可是,如今我这样,又算什么?贪得无厌吗?还是背弃了在爹娘的尸身前立下的誓言?
忽然不想再隐瞒下去了,我幽幽的道:“那道坎,就是你的姓。”
坦然相对,却没有预期的释然,只有更深的担忧。坦然撕破面具,他会如何看待我?他会和我反目成仇吗?
本来不介意这些的,本来已做好了反目成仇的准备,这是却竟有些后悔对他坦诚。
抬首对上他的双眸,那里幽幽的、淡淡的,含有一丝哀伤,更有丝丝缕缕的深情。
看着那双感人至深的眸子,我几乎要说出我的全盘计划。
理智终究是克制了冲动。我呆呆的望着他,不发一言。
他幽幽地望着我,良久,粲然一笑:“我的姓?”
我神色凝重地点了一下头:“梓姓。”
一片沉寂。
仿佛过了一个时辰,我才幽然道:“为什么不对付我?不以叛逆之罪告发我?任我在梓宫里放肆?”
口无遮拦的说了出来,我心中顿觉释然,却是疑惑更深。话已说的如此的绝,明摆着就是恨着梓宏,谋逆罪已能令我身首分离。
梓墨深深地看着我,笑叹:“为什么,你就不能信任我一次?”
我愣住了。信任他?可是,他姓梓,我也清楚地告诉了他,我和姓梓之人之间有很深的渊源。
“我们,都是一类人。”他轻轻笑叹。
“一类人?”我一怔。
他只是伸出修长的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刚触到皮肤,却又蓦地收回,颓然放下。
“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我不姓梓,我不是我母妃的儿子,如果我只是墨,身上背负着的便会轻很多。”
我怔怔地凝望着他,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不会向着梓家吗?
我正欲开口,一根沁凉的手指却印上了我的唇。“别说话,听我说,好吗?”
我对上他忧伤的眸子,里面浓浓的凄然让我封上了嘴巴,不忍拂他的意。
“我何尝不是渴望拥有山间田野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住在边境小镇?只是,我命由天,不由我。”他的眼神渐转悲恸。“九年前,母妃因触及颜后名节,夺取封号赐死,死时是罪妇之身,挫骨扬灰。”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欲要问他什么,却被他先一步说了出来:“颜后,宫中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宫中之人却是对她三缄其口,九年前,父皇更是为她大发雷霆,母妃说了一些……有关她的话,就这样,被父皇处决了。”
我垂下羽睫,不忍看他哀伤的神情。小小年纪已是丧母,还是被亲父所杀,他经历的未必比我少。
“梦姑……你明白吗?父皇医生杀人无数,也许你亦是受害者,我亦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放下执着,学会去信任,学会去放手,你会比现在快乐得多。”
我猛然抬头,在他忧伤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忧伤的眸子。
凄戚笑叹:“放下,说放下便能放下吗?”理智慢慢消失,心中所想冲口而出:“你还能安然做着他的太子,可我,却又怎能放下?”
他再次陷入沉默,仿佛被我问得透不过气来。
就在我以为他不能回答了的时候,梓墨蓦地开口:“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理智顿时唤醒,我顿时心生警惕。“你不会向皇上告密吧?”
问了,才知这个问题多么愚蠢。他却轻轻一笑,和煦的微笑抹去了凄然的哀伤。“一个人,若是学会了爱,再大的恨也能化为乌有。”
若是学会了爱,便不会再恨么?我自说刻骨铭心的爱过,何以仍有如此蚀骨的仇恨?
自以为经历了生死,已大彻大悟,到头来,难道还是没有学会爱?
自嘲的笑笑:“我学不会爱,难道殿下还学会了?”
修长的手指紧紧拴着我的腰肢,梓墨把我拉入怀中。
我一惊,欲要挣脱,却听他轻轻喃道:“让我抱一下,就好。”
我僵住了,一时之间,竟在贪恋那虚无的温暖。我是真的贪心了吗……
“曾经的我,恨父皇,恨颜后,可是,学会了爱,便再也恨不起了。”他的声音如微风拂过,隐隐约约的似是幻觉。“我们都是恨得深的人,我们的恨……都太深,以至于把自己困在恨中,作茧自缚。”
我轻轻脱离了他的怀抱,不想再去谈莲娜不该拥有的。
梓墨,是第三个说我恨得太深的人。
那震撼力,却比夜朗、比仇夜还要深。执着地去恨,就是作茧自缚了吗……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轻轻道:“不要对我太好,我就是放不下那恨,终有一****会后悔的。”
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了脚步声。
“三月之约,你若喜欢,便继续下去吧,今日一切,就当南柯一梦好了。”我咽下即将漫出的泪水,这个梦……要结束了吗?
为了这个梦,我们都投入了太多,过于坦诚,有时反而迷失了心。
他的真诚我不能视而不见,只是在这关键时刻,我不能让自己沉沦。
我知道,他不会去告密,而我也不会把他的心里话透露一个字。就让今天的一切,沉淀在记忆的深处吧。
一颗晶莹字眼角滑下,我暗暗握紧拳头,让守信的疼痛维持我的清醒。
“梓墨……请别对我太好,好么?”这样,我们两人都只会更痛苦。
没有听见回答,我转过身子,梓墨仍是立在那里,恍如忧伤的仙子,飘逸出尘却带着尘世间的无奈。
他定定的看着我,瞳子中的忧伤更甚,忽而越过我,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淡淡的两个字随着打开的窗子飘进室中,若有若无,亦真亦幻。
“不好。”
梓墨没有再来,我便在平静之中过了五日。
明明这是我一直希望的,可是为什么我却兴奋不起来?
午时,梓宏却突然召见了我。
换上湖蓝宫装,我战战兢兢的踏出撤去了守卫的房间,踏进了那未知的地狱。
那公公仍是领了我到内殿的屏风处让我自己进去。
我轻轻踏入内殿,梓宏仍是坐在椅子上,白色的常服松松地挂在身上,许是十日醉已发作了两日,已是显得清瘦。
“梦姑见过皇上。”一看见他便想起那次的屈辱,我唯有压下心头浓烈的恨,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和。
“颜儿……”梓宏幽然笑叹,“你当真如此绝情吗?那些在江宁城中的日子……你当真都没有一丝眷恋吗?”
“梦姑不明白皇上再说什么。”我冷漠的道。
他忽地站起,欺近身前,一把将我拉入怀中,热炽的气息喷洒在脖颈之间,热气了身体本能的一抖,却让我的厌恶又深了一层。
“颜儿……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多,为你不惜一切,喃道,你还是不敢接受我吗……”
“皇上。”我暗运内力,推开了他。不只是他没有防备,还是十日醉已深入骨髓,这一推已是拉开了数尺的距离。“梦姑,真的,只是颜儿。请皇上不要错下去了。”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瞳子里满是忧伤,忧伤里却带着坚定。“你就如此恨我,以至于不肯和我相认吗?可是,我不会认错的,即便不是栀子花香,这香味是只有我的颜儿才会拥有的,我不会错认!”说到此处,声音已自沙哑。
我尝试甩开他的手,却是徒劳。他的手越握越紧,仿佛不想放开。
“为何如此执着?梦姑根本就不是什么颜儿!”我的声音软了下来。眼前看见的,仿佛不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仇人,而是乾承宫中的柔情帝王。他也是这般执着,执着的爱着不复存在的清琴,至死,也不肯放手……
梓宏笑叹:“爱上了,就是爱上了!爱你爱的痴迷,爱你爱的疯狂,爱你爱的失去了自我……”
我默然不语,由他那双染血的大手握着我再也不复洁净的小手。
谁说过,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不想去怜悯他,可是,看见她爱的如此痴狂,我的心……竟也一楸。
干干的唇瓣忽地压上我的双唇,一口一口仿佛要把我吞进去一般。
我恼羞成怒,正要一掌挥去,却被梓宏扣住了脉门,双手动弹不得。
我顿时心生一计,膝盖一弯,重重的撞在了梓宏下身。
双手顿时脱离了禁锢,我急忙后退,只见梓宏双手捂住下身,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我只是微微一笑,淡淡道:“梦姑说过,不是皇上的颜儿。”
一个福身,嫣然一笑,在梓宏回过神来之前,匆匆奔出锁心殿。
得意之余,思绪却是更加的紊乱:从梓宏之话看来,那“颜儿”,也是使用栀子花香之人?
一切似乎越渐清晰,却也似乎越渐模糊……
正皱眉凝思,却忽然撞进了一人怀中。
“尚……尚义大人?对不起,对不起!”一个粉衣宫女正连连道歉。
我皱眉道:“如此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小宫女又是连连赔罪:“尚义大人恕罪!颜贵妃娘娘小产,奴婢急需向皇上通报!”
我心头一喜:莫妄竟是真的帮我完成了那件匪夷所思的事。
我强行压下心头的狂喜,漠然道:“去通报皇上吧。”
在皇宫大内转悠着,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未成型的婴孩,我竟也舍得下手……曾几何时,我会为了宫纯雪对胎儿的谋害而感到憎怨?曾几何时,我会为保住了叶颜娘亲的性命而感到庆幸?现在,我却是兴致勃勃的夺取了一个未成型的婴儿的性命!
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如此冷血无情了……
孩子,何其无辜?我却要用他的血来祭我一己的复仇路!
残存的良心责备着自己,我竟是无“言”以对。
何以这般残忍?这般无情?何以草菅人命,为一己之私而毁去无辜的生命?
是否,我已变了,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好陌生。左手颤抖着抚上面颊,触到的却是冰冷的面纱。
这一张面纱,掩盖了面容,也掩盖了曾有的善良吗?
自己,当真如当初所说一般,如此洒脱吗?
报仇,还是如当初所说一般,只是人生中的一件事吗?
还是,自己已自愿再度沉沦,甘愿让仇恨主宰人生?甚至甘愿让仇恨抹去人性的善良,甘愿让仇恨充满灵魂?
本以为,在绝望兜了一个圈儿,已经看透了,放下了。
怎料,由始至终,心中的仇恨,还是不曾真正的放下过。
彼时,我的仇恨,导致了夜奕之死。今时,我的仇恨,却亲手扼杀了一条生命。
这条路,我到底该不该继续走下去?该不该坚持着走下去?
翌日,震惊天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梓国大内:盛宠一时的颜贵妃小产,撒手归西。
《三国志梓史宏君篇》纪:乾元十五年秋,昭阳殿颜贵妃毙,厚葬皇陵。
梓宏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过了五天,已是卧“病”在床,不能上朝。
后宫中亦有妃嫔纷纷传出“疫病”,其宫殿纷纷被封锁,太医院查来查去,却是毫无结果。
梓宏不再召见,我也没有平常的差事,便在宫里转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