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先生/女士：
世界单腿跳大赛截至今年已经成功举办了十二届，或许您是第一次听说这项赛事，那么从您查阅本邮件起，恭喜您有机会成为我们这个对成员筛选十分严格的赛事的少数参与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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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单腿跳大赛的比赛项目来源于有着悠久历史的趣味运动项目——单腿斗鸡。我们对比赛形式做了适当改进，参赛者只要在规定场地内完成规定距离的单腿跳即可，所有参赛者都将获得奖金。注意，我们不是竞技项目，所有参赛者都将获奖——并且，我们将负责您的全部往返及各类开支费用。
此致！
世界单腿跳大赛组委会
详情及报名表请点击此链接——
“于是你就这样开始了调查之路？”唐先生优雅地抿了口咖啡，问道。
唐先生正值壮年，个子很高，身材健硕，举止优雅，仪表堂堂，坐在这个金碧辉煌的会客室里，你会觉得这就是最典型的贵族做派：奢华，却仍能保持低调。
“实际上，我的开始和你的差不多，也是从这样一封邮件引发的。”唐先生接着说，他似乎并不需要得到林慧雯的回答，“不过也不完全一样。我不知道你的调查已经进行到什么程度了，但是既然你能够找上我，不不，你不用急着解释。”唐先生对林慧雯轻轻摆了摆手，“我相信你应该对这个赛事涉及的两大群体有所了解：参赛者，和，观众。”
唐先生稍稍抬起了右手，一直静静站立在会客室角落的侍者（或者更像是管家？）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用戴着洁白手套的双手给桌子上的两个珐琅瓷咖啡杯添加了恰到好处的浓黑液体。
然后唐先生轻声对侍者说：“叫太太十分钟后过来。现在，我和这位小姐需要独处。”
侍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会客室，胡桃木制的雕花房门轻轻关上，只发出锁扣合上的细微声响。
现在，偌大的会客室里，林慧雯坐在宽大的茶几对面，用那双锐利却又满布疑问的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位贵族绅士唐先生。
“参赛者，还有观众，这是两个群体。虽然有时候也会有交叉，但基本上还是两个不同的群体。”唐先生继续说，“对于参赛邀请函你已经收到过了，而我收到的邮件和你的稍有不同，我的是观赛邀请函。”
唐先生站起来，绕过茶几，走到林慧雯身边，礼貌地示意她站起身来。
林慧雯不解地起身，发现唐先生的视线移到了自己的左腿上。
“可以吗？”唐先生征询林慧雯的意见。
林慧雯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唐先生轻柔地把林慧雯的短裙稍稍卷起一点，露出穿着肉色丝袜的左腿上部，他轻轻触碰左腿原先截肢的部位，然后把裙边盖回去。
唐先生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再生治疗刚刚结束，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三个半月了，”林慧雯更正到，“不过你的眼光还是很准。”
唐先生笑了笑：“我的眼光一贯会更准些，如果你不是没完全遵照医嘱的话。”
林慧雯不禁好奇道：“没想到唐先生对再生医疗这么了解？”
“比较感兴趣而已，并非专业人士。”唐先生举起咖啡杯示意林慧雯一起品尝，“夏威夷科纳咖啡，虽然不一定被承认是极品咖啡，但产量的确十分稀少。某种意义上，有点类似你想了解的单腿跳大赛。林小姐，”唐先生放下咖啡杯，“实际上我依然不清楚你到底想调查哪些事情？”
“嗯……”林慧雯顿了顿，这三个月来的调查的确让她隐隐感觉到自己猜测的方向没有大的偏差，舆论引导方面也初见效果，但触及到事件核心实质的方面，至少目前依然是一片迷茫，“唐先生，我跟你说明过我是个专栏作家，调查方面，用你的话来说，我也并非专业人士。”林慧雯看到唐先生用风度翩翩的笑容鼓励自己说下去，“我现在只是隐隐觉得这个赛事有些地方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我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才能找到方向。”
“我明白了。或许从参赛者的角度看，整个赛事必然会带着说不出的奇怪之处。但如果你能试着换个角度思考，比如从我这样的观众角度看，你可能会发现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唐先生微笑着把视线转向了会客室的大门。
林慧雯经历过车祸，亲身体验过残疾人的状态，之前偶尔也关注过残奥会。但除此之外，她实际上并不关注残疾人这一特定的群体，更没真正去思考过相关的事情。
所以当被唐先生称为“太太”的珊珊推开房门时，林慧雯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表情一瞬间凝固了。
珊珊是个年轻女孩，年轻到你一眼就能看出“太太”的称谓只是个称谓。
但珊珊长得很漂亮，事实上完全称得上羞花闭月这种极致的形容词。如果林慧雯可以忽略掉那特殊的部分，她也完全赞成珊珊的身材非常棒，比基尼衬托下的事业线和马甲线完美得几乎令她怦然心动——但是，那特殊的部分却也因为比基尼的着装而显得分外扎眼。
珊珊的右半边身体，准确的说，是右手和右腿，全部截肢了。
珊珊关上房门，对着客人林慧雯露出可爱的笑脸。
“介绍一下，珊珊，”唐先生说，“这位是自由作家林慧雯。”
“你好！”
“你好！”
珊珊单腿跳着朝座位这边过来，每跳一步，右腿根部剩余的一小截残肢都要抖动好几下，而右臂仅剩的一小段跟着抬起的左臂一起晃动，似乎无助地寻求着平衡——可她的平衡却把握地非常好，远比林慧雯再生治疗期间优雅得多。
从门口到座位，只有十米左右的距离，珊珊单腿跳了二十多步，然后靠在了唐先生身上。
林慧雯咽了口唾沫，寻思着怎么发掘话题：“单腿跳大赛，呃，我之前只看过相关视频资料，而且，那些比赛——”
“那些比赛都要求参赛者在腿上套上一个特制的容器，这样从外面看起来，你根本分不清参赛者到底是真的截肢了，还是仅仅把腿藏在那里边。”珊珊打断了林慧雯的话，年轻漂亮的笑容伴着充满生气的话语，很快把林慧雯的好感度顶了上来，“因为那些都是公开视频，好吧，实际上也不算真正公开。不过就算只在小圈子里公开，那也得算公开视频，所以组委会还是比较谨慎的。”
“至少那样看起来比较像单腿斗鸡，而真正的单腿跳核心赛事你这样的外围人士是接触不到的。”唐先生温柔地搂着珊珊的肩头，林慧雯注意到他的手掌在她微微摇动的右臂残肢上轻轻摩挲。
“别被他唬住了，所谓核心赛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白了就是相亲。”珊珊大大咧咧戳穿了唐先生的故弄玄虚。
“相亲？”林慧雯完全没听明白。
珊珊伸出左手拿起唐先生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你们有个希望工程，我们这儿也有类似的公益项目。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你们那儿的具体规则，不过我们这儿的情况是这样的：
“穷人家的孩子没钱上学，需要条件好的家庭给予爱心，但我们的公益机制跟你们稍有不同，我们更支持捐款人通过公益机构搭线，自行选择符合捐款人意愿的救济对象，进行高质量的一对一资助。
“这种做法当然会产生一个问题，出于人的正常审美心理，那些可爱的、聪明的孩子更容易得到高质量的救济。这倒不能完全归罪到慈善人士，其实这是根植于基因中的群体本能。美国的一支社会学研究团队曾经做过关联性研究，他们发现，在繁华地段，一个落单的长相可爱着装整洁的小孩，很容易引发行人的关注，进而关心其是否与父母走失，而另一个长相普通着装邋遢的小孩，引起别人关注的时间通常需要两倍甚至更多。开放性的环境，各种类群的过往行人，这个实验证明了这种现象在人类行为学上具有本能属性，与群体演化和群体生殖选择有关。
“因此相比之下，那些没那么可爱也没那么聪明的其他孩子就不那么容易获得优质资助资源，他们还是得通过更一般性的福利救助，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能得到的帮助层次更低。我们可以认为，前一种资助模式有可能改变孩子的命运，它的典型表现就是领养，而后一种福利模式更多只是在改善孩子的生活水平。”
“这是我们这儿实行的双轨制公益理念。”唐先生补充说。
“虽然难免带了点不那么人道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不过在某些层面上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珊珊接着说，“至少在总体资源有限的前提下，对于局部资源的最优化分配能够起到一定的市场自调节作用。”
林慧雯点了点头：“你懂得非常多。”
“珊珊可是社会学高材生。”唐先生的语气听起来充满了欣赏。
“回到单腿跳大赛，它本身也是带有一定公益性质的，”珊珊接着说，“你自己接受过再生治疗，很清楚医疗费用有多么高昂。对于很多没有经济能力的残障人士而言，让自己重新站起来无疑仍然十分遥远。更要命的是，再生医疗技术诞生前，这或许还是个平等的领域，我是说缺胳膊少腿这件事对于有钱人还是穷人都是一视同仁，可再生医疗技术市场化后，这个方面就已经不存在公平可言了。”
“我这阵子正好在思考这个问题。”林慧雯表示认同，“甚至想得有点更远，有点科幻。”
“你是想到永生了吗？”珊珊笑了笑。
“你也这么想？”林慧雯不觉遇到了知音。
“科学发展到现在已经可以让肢体再生了，下一步很自然就是延长寿命。能不能永生暂且不讨论，寿命延长这件事本身就必然要对社会产生重大冲击。想想看，有钱人可以断腿再生，穷人只能拄拐杖，有钱人可以活200岁300岁，穷人70岁就死了。而造成这一切差异的还不是天然因素，不是技术因素，却仅仅只是钱。看看历史上因为财富分配问题都造成过多大的天翻地覆，我认为我们的社会结构还远没做好迎接永生技术的准备。”
“我得对你刮目相看了。”林慧雯由衷赞叹道。
珊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让我们暂停科幻，回到现实，回到你现在关心的这项调查上来。我只能说单腿跳大赛确实给了一部分更符合大多数人，或者严格说是更符合捐助人审美标准的残障人士一个重新获得公平的机会。在这个层面上不能否定它的公益属性，但与大众认知的那种公益慈善也的确相距甚远。所以正如我刚才所说，对孩子优质资助的典型模式是领养，单腿跳大赛对残障人士优质捐助的典型模式就是相亲。”
“明白了。”林慧雯点了点头，这么久的调查以来，她终于感觉到自己似乎慢慢认出了整个事件的轮廓。
“我还是得纠正一下珊珊刚才的用词：相亲。”唐先生说，“也许我们俩现在的状态在你看来跟相亲的性质有些相符，但这并不能代表核心赛事的本质。事实上它更接近刚才说助学的那个例子，捐款人直接挑选自己愿意帮助的对象，残障人士得到资助重新回到健全人的行列。我承认我是在核心赛事上认识珊珊的，所谓核心赛事，刚才我特意安排珊珊进门时现场演示给你看过了。”唐先生和林慧雯对视了一眼，“那一刻我完全被她征服了，我仿佛看到了在我的财力支持下，一个完美的珊珊重新站立在我面前。怎么说来着？有钱人大概都比较喜欢改变别人，那有什么改变能比得过让珊珊重新拥有修长的四肢呢？”
林慧雯若有所思地问珊珊：“一个问题，可能比较敏感，如果不愿意回答可以不回答。”珊珊微笑着点了点头，林慧雯接着问，“你是什么原因截肢的？”
“跟你一样，不过不是汽车，是火车，我跌下了站台。”
“很抱歉。”
“没什么，有再生治疗技术，再加上好心人的金钱，”珊珊充满爱意地看着唐先生，“现在这些事情已经不再是终身遗憾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再生治疗？”林慧雯问。
“等我完成论文。”珊珊俏皮地眨了眨眼。
“她马上研究生毕业了。”唐先生补充说。
“非常感谢你们接受我的拜访。只是如果方便，”林慧雯起身准备告辞，“不知道能不能提供一些大赛其他参与者的联系方式，我希望能再多了解一些。”
“当然，没问题，不过我们认识的人不多。你知道，”唐先生起身送客，“这个赛事严格意义上毕竟是非公开的。”
唐先生送林慧雯出门，珊珊盘坐在沙发上，右腿残肢架在颀长左腿的脚踝处，挥着唯一的却是非常美型的左手跟林慧雯道别。
林慧雯看着那副异样又美丽的躯体，脸上不觉有些发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