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还在轩泱阁打包点心,两姐妹出来的急,车夫没来得及跟上,进了这明晖堂,才发现只剩她们两人了。
所幸这明晖堂药品上乘,价格不低,即使开在长安街道金贵的地界上,来的人也不多,堂里环境清幽,只有几个大夫和医女,和整面放药的柜子。
李见榕吸一口气,闻着药香,又熟悉又舒适,这一闻就能识出好几种药材。
“看病。”尤柯是姐姐,母亲说得照顾着她,于是上前帮她开口询问。
“不,”李见榕拉住她,“抓药就好。”
见是小姐来,前来应付的便是医女,那医女道,“若是小姐自己抓药,须得自己写份方子。”
这李见榕不太清楚,宫外的医馆都是这个规矩吗?以往太医院的药材都是随便她糟蹋的。
尤柯跟她解释,“医馆一般自己开药写方子,出了差错有医馆负责。若是病人自己带着方子抓药,就得留凭证,免得吃了自己配的药出了事找医馆的麻烦。”
医女点头称是。
李见榕想了想,觉得也挺有道理,道了一句“劳烦。”医女便带她们二人去了药库。
一前一后的走着,经过院子,空气清新了些,李见榕吸了吸鼻子,步子突然慢了下来。
“我今早上听主母说话声有些哑,是不是嗓子不太舒服?”
尤柯被问的莫名其妙,随口说,“她唠唠叨叨的,什么时候话都多,还爱哭!嗓子一向不休息的!”
李见榕点了点头,眼里一道暗芒。
到了药库,医女恭敬地递上了纸笔。
李见榕接过,状似无意的提起,“姑娘在这医馆待着,一天的病人多吗?什么时候看病比较方便,我不喜人多。”
尤柯给了她个眼神,胡扯吧你,明明就最爱热闹。
医女从容答道,“一般早晨傍晚人少,馆里医女一天都在,姑娘这两个时辰来不会耽搁,人也不多。”
李见榕笑了,点点头,“那便好。”
她将写好的纸张递给医女,医女接来一看,皱了皱眉。
“姑娘要的只有这些?”
尤柯不清楚情况,见李见榕自己都点了头,也就跟着点头。
医女深深的看了李见榕一眼,去帮她拿药了。
李见榕和尤柯拿了药,正好明黄和车夫也等在了医馆外面。将药递给了明黄,李见榕让他们先走。
“不行!我得和你一起!”尤柯拒绝,这是母亲吩咐的,弄丢了三妹,回去耳朵又要长茧子。
李见榕无奈的看了尤柯一眼,这二姐是个直肠子一根筋的,不让她跟着只怕还得吵吵闹闹一路,便道,“跟着也行,你等会不要乱跑。”
尤柯哼了一声,打发了明黄和车夫等着,边跟着她边道,“你才不要乱跑才对!”
她们两人去了医馆对面的酒楼,上了四层,俯视着将对面只有一层的明晖堂看得清清楚楚。
她们看了一会儿,终于在尤柯快要不耐烦时,那医女拿了一张纸低着头从后门出来,递给了一位黑衣男子,说着话时还摇摇脑袋。
那男子身型十分敏捷,李见榕还未待看清那人的去向,就见他消失在街上的人来人往里了。
尤柯有些惊讶,“那不是帮你抓药的医女吗?手上拿的你可看清了?”
尤柯在李见榕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把李见榕的方子交给了一个神神秘秘的外人。
李见榕神情复杂的坐了下来。
刚刚跟那女子出了院子便不对劲,若是医女身上应该带着医药香,为何这人身上不仅没有药香,还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要知道医馆为了保存药材,最忌潮湿。
她当时心里有了对策,却不敢肯定,她可不想再误伤人了,说不定那医女并没有常驻医馆,但还是在院子里假意问了尤柯那个问题,留着后手。
到了写方子时开口貌似无意的一问,她当下就肯定了这人不对劲,既然是常驻医馆的医女,身上怎么会没染上药味。从前母后只要在太医院的药房带过一段时辰,她都能闻得出来。
想了想,于是改笔,只写了给主母清肺止咳的润喉方子。
父亲说京城水深,她还没放在心上,这下差点吃了大亏。
只是买药一事...
“三妹…”尤柯见她不说话,也有些紧张了。
李见榕闻言抬头,心生一计,“二姐!开个酒楼吗!包你赚钱!”
尤柯的担忧一下忘得飞快,笑的十分灿烂,她最爱吃吃喝喝,要是还能赚钱,那更不能错过,“想!”
两姐妹这边眉飞色舞,却不知在这京城多的是更高的阁楼,更聪明的人。
黑衣男子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这阁楼京城第二高,三条主街上,达官贵人爱把府邸买在东华官道,因为清幽宁静,不会饶了自家贵人歇息,但也有些例外。
比如盛亲王府,修在闹市长安街上,这阁楼他用作书房办公,抬眼便是王宫城墙,蓝天高树。
“她母亲是湖州医女,你们办事找人也该上心些。”他淡淡开口,声音低沉。
李盛裘只听身边的暗卫来报了大概,就知道破绽出在哪里。
“倒是有点聪明。”他看着眼前的纸张,这是女儿家的字,却写的大方疏朗。
他的武道天下第二,仅次武宗连棋,内力深厚,视力极好,一眼就抓住了不远处阳台边笑的爽朗的女子。
“也就是小聪明罢了。”他放下纸张,转过头继续看那皇宫城墙,又好似看着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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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姐妹下了楼,尤昭还在感叹,“药膳?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京城好吃的馆子我都尝过,就是这东西的确没见过,这可是商机!”
李见榕是常见着母后自己用药烹饪,不仅美味而且十分养生,父皇也十分喜欢。许是从小跟着母后学医,有记方子的习惯,菜谱她也记着。
“二姐身体健康,不用大补!”李见榕忙劝道,这姐姐太爱吃了,对赚钱其实并没什么兴趣。许是...
主母家太有钱啦!
她一开始就知道刘氏出手大方,说什么“尤府没钱她刘敏侠也饿不着孩子”,家里两个女孩儿出门随手一给就那么多银子,没想到娘家竟然是从江南开铺子一路开进京城的富贾刘氏!
她们俩连铺子都不用买,直接用刘氏的酒楼,改改规格菜单就行。
真是有钱没烦恼。李见榕心道。自己在宫里做什么都不花钱,所以做起生意也不是十分顺手,到时候还要多请教请教。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尤长书如此高位,娶的要么是商贾之女,要么是乡野医女,门不当户不对的,不会被人议论吗?
李见榕想着事情,刚到楼下,就见到了不想见到的人。
冤家路窄啊。
只见颜徴在帐房那儿淡笑的站着,身后一小厮递着厚实的银票,那掌柜的笑着推辞不得,还是接了,喜笑颜开的递了块玉佩出去。
正是押给她的那块。
原来这是一品楼,怪不得上楼都轻车熟路的。
那人也看见她了,淡淡的回望着她,李见榕刚听见他身份时气不过,现在倒是平复了不少,神情甚至比颜徴更冷。
她气什么,自己有事要做,何苦纠缠着往事不放?
他逃婚,可以理解,毕竟人家也不是心甘情愿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么多呢?
尤柯见两人对视,想偷偷的闪开,没想到被李见榕一把拉住,头也不回的出了一品楼。
颜徴看着那背影,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
初见恼怒,再见冷漠,他到底干了什么了?
回家路上,两姐妹聊的越发开心。
李见榕爱听京城里的趣事,尤柯跟母亲一样爱说,这两人虽一个长在京城,一个来自深宫,倒真有了亲姐妹的样子。
东华街道安静清幽,跟皇宫里有些像,这是李见榕不太喜欢的,但当看到那尤府外为他们点起的亮灯笼,飘出的饭菜香,和隐隐约约主母的唠叨,竟有些恍惚和感动。
初春过去,开始回暖了。宴席摆在了前院的亭子里,四方几个大水缸,树上的露珠滴下来,滴答滴答的。
丫鬟们上好了菜,都开开心心的,二小姐三小姐带回来的点心分给了后院干活的人,那可是好东西,等主子们睡了,他们也能有一顿小宴席。
老太君身子不大好,但也来了,坐在主位,父亲母亲一右一左,二小姐挨着母亲,三小姐挨着父亲。
“今日轻扬不回来了吗?”
“亲王府还有些事儿!午间传了话过来,让我们先吃着!”刘氏对着老太君亲热的道。
亲王府?
李见榕一愣,这尤轻扬大约就是相府的大公子,竟是李盛裘门下的?
虽说还是玄阳公主时,她对这位皇叔没什么意见,这位皇叔也就长自己五六岁,甚至因为他指导过自己爬墙颇有好感,况且搏父皇欢心也是很正常的事。
但当知道这位皇叔想要强娶臣女时就有些不待见。
尤长书默默的往女儿碗里夹了颗展开的菜心。
放宽心?她道一句“谢谢父亲。”心下却有些疑惑,她这几日见尤长书的做派,是真真实实的清廉公允。
她的父皇说好听点慈悲宽容,说不好听点太过懦弱无甚主见,唯一对抗臣子的勇气都用在了她玄阳身上,还没成功。亏了丞相,盛亲王和镇国公几个定国重器不造反,一心为国,晋朝才尚算平稳富裕。
这位右相,是文宗河清不知衍生传承了几代的旁支拥护者的学派出来的,有智慧,有人品,即使混到了丞相,也不想着娶进高门贵户的小姐联姻结党,而是避嫌娶了商贾之女,乡野医女。
这样低调做人的人,儿子竟给盛亲王李盛裘办事?
李见榕也想不通了,但父亲叫自己放宽心便放吧。左右这人是站在父皇一边的。
“对了!”吃了几口,刘氏想到了些什么,“年后府里又进了几个丫鬟,反正吃着饭也不着急,叫过来选选!明早开始昭儿也方便”
“也好。”老太君朝李见榕关切道,“昭儿既是我尤家小姐,当是常住京城,身边要有些自己说的上话的人。”
说着,刘氏身边的桂橘去领了五六个小丫鬟过来。
尤柯嚼着肉,突然朝李见榕极力推荐,“湖绿!湖绿!她武功可好了!带我掏过鸟蛋!”
“你还好意思说!”刘氏朝她脑袋一弹,朝着李见榕正色道,“你可别学,女孩子家家,没点儿规矩,成天跟着若妹和湖绿上树!”
老太君是个讲规矩的大家闺秀出身,但对自己的亲孙女是真硬不起心来,此时倒也只顾着笑了。尤长书有些无奈,似乎早就习惯了,但眼里仍有笑意。
若妹?是尤昭的母亲吧,一定是位通情达理的人。
李见榕差点想笑,尤柯恐怕就是学了主母才有胆子上树的吧。
即使尤柯不说,冲着湖绿服侍过尤昭的生母,她都一定会要的。
还有澈蓝,那个小结巴。她站在最后,那孩子心性不坏,她也信得过,还差一个...“听主母做主。”
刘氏见这孩子信得过自己,有些感动,面上还是装的十分傲娇,想了想,“软青吧!这孩子沉稳,也懂规矩,看着靠谱!”
刚选好了丫鬟,只见前院门口走进来位少年。
“这么热闹,还给轻扬剩了菜没啊!”
“大少爷回来了!”
“见过奶奶,父亲,母亲!”给长辈行过礼,在桌子上看了一圈,眼神定在了李见榕身上,唤了句,“三妹妹。”
大少爷长的跟尤柯有些像,圆眼,看上去颇为正气,眼神跟那皇叔不像。
“你跟我一样,叫哥就好了!”尤柯提醒。
“哥。”李见榕点了点头,大大方方的道。
尤轻扬笑了笑,走了上去,坐在了尤柯身边,看着她面前挑的一堆鱼刺。低声调笑,“你可少吃点儿吧!”
“这才是一家人嘛!”老太太是真高兴,平时都用半碗饭,今日用了一整碗,还吃了不少菜。
“亲王府事也太多了些,昨日就不见你回来,你父亲都请得假了,就你忙!”刘氏话里怪罪,心里有些心疼的。
“盛亲王刚回京,事儿挺多。”尤轻扬笑着解释,看向李见榕,“再说我这不是赶上家宴了!昭妹妹不会怪罪吧!”
李见榕也笑了笑,“都是一家人,怎会?”
尤长书咳了咳,道,“都是一家人,谈什么怪罪,快,菜都凉了。”
“是。”
“是。”
吃过饭,时候已经不早了。老太太她们先去歇着,书房里站着尤轻扬,坐着尤长书。
还有李见榕。
尤轻扬不知为何父亲会留女眷在书房里,但想起今日盛亲王当着好几个人随意的一句夸赞,还是没有多问。
能让盛亲王夸一句聪明,哦不对,夸一句小聪明的,也不简单了。
“为父不求你光耀门楣,只要能在为父退老还乡之时守住家中妻女,我不管你什么路数。”相对于自己的儿子,尤长书明显老练许多,“但你妹妹的事,是家里的事,不掺和进政事中来。”
尤轻扬低着头,跟父亲的语气如出一辙,“父亲位至丞相,不结党,不营私。儿子也不求父亲能为儿子在朝里帮上什么忙,只是这事,也不算政事。妹妹不想,能拒绝的了,便拒绝就是。”
尤长书平日是十分沉稳的人,眼下也不知说些什么。
他不动私心,用自己的势力帮自己的儿子在朝里的忙,那又如何要求儿子别犯自己的忌?
拿自己父亲的身份压制孩子?这不是他的教法。
而今日说的,表面上是妹妹的婚事,但又真只是一桩婚事那么简单吗?
“阳谋罢了。”李见榕坐着,道“哥哥没有做错。”
尤轻扬有些惊讶。
“当今晋朝正统血脉单薄,唯一盛亲王可担大任,继承大统。既然如此,博陛下欢心之举,也并非是别有居心。”
尤轻扬眼里的惊讶被赞赏替代,尤长书静静地听着。
她接着自己的话道,“所以,这还就只是一桩女儿家的婚事。”
尤长书捶下眼眸,遮住笑意。
尤轻扬还未说话,只听眼前这人继续道,“只是京城府中从未有过长姐未嫁,小妹先出阁的道理,你说盛亲王要娶我,也该顾些我的脸面,姐姐的脸面,尤府的脸面吧。”
尤轻扬皱着眉摇头,虽然这的确在京中少见,恐会惹人非议,但他还是有理由反对的,正欲反驳,李见榕又道。
“我知哥哥不爱听儿女情长的调调,妹妹也不说。只是你说了盛亲王娶我是为博取陛下开心,必然知道我能让陛下开心的原因。可若尤府没了脸面,我没了脸面,届时我这个做新娘子的都开心不起来,陛下如何开心呢?”
尤轻扬听懂了,表面上识大体,实则句句威胁之语,大有强娶就让盛亲王倒打一耙的意思。这女儿家家的,怎么就这么傻呢?
“盛亲王乃京城难得的一表人材,又是皇室正统,人品贵重,心怀天下,京城多少女子想嫁嫁不进去。你可知嫁了盛亲王,又有相府撑腰,陛下关照,未来十拿九稳的母仪天下,你亏了什么?”
他尤轻扬不是把亲人往火坑里推,卖亲求荣的人。若盛亲王此时要娶的是柯儿,他也会这样说的。
现在这儿事还没翻到明面上,若盛亲王真要强娶,整个京城又有谁拦着住呢?与其那个时候相府和亲王府撕破脸皮,不如好好应承算了,对妹妹,甚至对尤府又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