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显示八点十五分,医院的住院部一般九点会谢访。
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焦躁,拦车直奔市一院。
病房里大多已是休息,只有一位正与陪床的家人细声磕叨。骨瘦形销的张老伯睡在靠窗一侧,闭眼仰躺被褥拢肩,床边不见有人相陪,环顾房内也没有什么可留意的身影。
一鼓作气奔到这里,望着陌生且安详的一幕,我却依旧惶然不知所措。
屋内还睁着眼的人全望了过来,我不得不挤出丝笑容,向他们点点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近张老伯的床位。老人毫无动静,呼吸短促得让人担心,手背满是针眼。
“你是他的?”旁边本在闲磕的老人转过头,悄声问。
“外……甥女。”我拧着舌头含糊地回,“上完晚自休来看看。”
老人颇为感慨:“唉,这么大年纪怎么就不来个子女看护?多不方便。”
我有些心悸:“有人来看望过他吗?”
“有是有,来了就走都不像是亲人。今天倒有个小伙来了一天,说是他儿子的同事。”老人直摇头,“这么大年纪,怎么能缺了子女陪护啊……”
我闻言一愣:“大爷,那、那个小伙走了吗?我想谢谢他。”
“没走吧,刚才还在这里,可能买纸尿裤去了。护工说晚上没人照顾就索性穿那个,省得起床出意外。”
我点点头,拉了把椅子坐床边,盯着老人筋络虬结的手背发呆。刚才那股疯狂涌堵心头的恐惧、不安和焦躁,在充满生老病死人情冷暖的病榻前,沉重地凝结了下来。最近发生过的事情在脑内流来流去,像倒翻了一桶滚烫的油,所到之处都是一股焚心噬骨的疼痛。
手机显示八点五十五分,有护士进来赶人:“不陪夜的家属都可以走了啊,别耽搁病人休息。”
我无奈,打算走人,转身却愣了。跟着护士后脚进门的是一个黑衫青年,光头宽脸长相略悍,胳肢窝下夹着一大包东西。
他见我也是愣了一下,目光顿时锐利。
“来了?”
这人显然认识我,这倒是件希奇的事,我出抚娘村不到三天,见不了太多的人,对他更是毫无印象。
“你好,”我惊讶之下,终于憋出句招呼,“聊一下?”
他笑了笑,继而扬起手里的东西,悄声说:“你去外面等一下吧,我先帮他穿上这个。”
我就出了病房,抱臂伫立走廊。九月而已,却觉得冷,刚才一股子狂乱仿佛泄光了身上所有的热量。进入夜静状态的医院很不讨喜,药水味混着偶尔从病房传出的几声痛吟,再加上昏沉沉的廊灯,冰冷地昭示着所谓生老病死,只因万物刍狗。
黑衫男出来了,他侧了侧头:“出去找地方说话。”
医院楼底下有个错落有致的花圃,环树植花亭榭流溪,现正无人私语时。
“我叫季桐,原先是和张天民一个报社的,共事多年,从实习生开始就是他带我入行的,交情比其他同事要好很多。”这人简洁地自我介绍了一下。
然后不等我开口,他却先问开。
“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实在是出乎意料,我没有留地址啊?”
“装照片的是医院用来给病人送片子的档案袋,还印了市一院的标志,盒子表面封带上沾黏着草药图案,应该本是装保健药品什么的,两者搁一块说明很有可能是在医院匆忙包装好送出来的。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但跟事情相关的人只有张老伯在住院,所以打电话问了地址,过来碰碰运气。”我如实说明。
季桐晃着白牙哂笑:“下午才拿到洗出来的照片,所以在医院里随便找了些包装。”
“不过,罗小姐你真是细心中撂粗啊,我在一张照片背后留了手机号码的。”
见照片后就心乱如麻,哪还会顾得上背后的玄机啊。
我叹气:“其实我才该提问吧,一怎么会寄给我,二怎么会有那些照片,三你想怎么办?”
季桐皱了眉头:“我也是帮人行事罢了,没想过怎么办。”
“帮谁?”
“张老伯。”
我愣住了。
“先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吧,这些照片是从天民的网盘里拷下来的,你也应该看出来了,它们不是他用工作机拍的,而是用手机。然后手机有软件主动云备份进了网盘。”
“所以……没被删掉?”我迟疑着跟问一句。
季桐点点头,接着说:“是有这种可能。熟悉天民的人都知道他要拍照很少用手机,这跟职业习惯有关。但还有个习惯不太有人注意,就是频繁使用网盘,这对到处跑差又要随时查资料备份文档图片的记者来说,实在很方便。”
“有人拿走了他的相机,删了手机里的照片,却不知道那些偷偷拍的照片已被传到网盘上了?”我顺着他思考。
“照片是他倒地后仓促抓拍的,在被删掉之前由软件主动上传到网盘,只是一种侥幸。而且那人应该并非不知道天民会用网盘,只是没想到已经被上传了而已。更何况天民使用多家网盘服务,各有用途,他可能一时来不及逐一排查。”季桐纠正着我的措辞。
我只得承认他说得对,不管从景深还是方向来说,那是人匍匐在地面上时才能拍出来的视角。至于后面一通话,他显然说得颇有目的性,我不想发表意见。
“现在回答你第一个问题,给你送照片不是我的主意,我根本不认识你,自然也不知道天民认识你。但张老伯显然认识你。”
“张老伯看过这些照片?!”我更是愕然。
季桐看了我一眼:“严格来说,是张老伯登上天民存图片的网盘账号后发现的。因为天民的死被定性为意外殉职,由单位负责举行追悼会事宜,需要一张半身照片。平日里天民并不爱自拍,但有时会和儿子一起用手机互相拍着玩,所以张老伯打算从天民的网盘里找张合适的照片出来。”
“然后……他怎么说?”
“之前他没有跟我透露什么,就打个电话要我找到一个叫罗娆的女孩,说她跟宋笑影在一起。”
“而我因天民的关系,跟宋笑影有过几次点头之交,所以找你还算容易,只要跟踪宋笑影的车就行了。但我当时也不明白张老伯这么做的用意,他跟宋笑影可是熟人,直接问不就行了么?”
“直到昨天,他把照片给我看了,我才有点明白。”
我闭了闭眼,尽量平静地说:“因为一双脚和半截侧影,张老伯就认定了?”
季桐认真地瞧着我:“那你呢?你认为不是他?”
我张了张嘴想辩解,却是力不从心,只能闭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质疑张老伯的判断吗?”季桐又问。
他的每句话让我感受到强大的压力,因此不想再接口,任由他继续接话。
“张老伯是靠捡垃圾养大天民的,捡垃圾的人常年弯腰,双眼经常不太有空看人的脸,他们看最多的就是脚,路过身边的或停在他们面前准备踹踢的等等。所以对捡垃圾的人来说,脚就是人的脸,通过脚型和鞋或站立走路的方式,是很容易辨别出一个认识的人。”
我耳边轰轰回荡着他的话,血浆逆流的刺痛感又席卷而来。
“况且张老伯可不算是碌碌白丁,年轻时专门帮人鉴定文物,会沦落至此是因帮人倒卖文物蹲了十年,出来时已年近五十,找不到其他工作也不敢再碰老行当,只能以捡垃圾为生,才会去娶一个大着肚子的被拐女人。而天民上大学时会选择考古这个冷门专业,很大程度上是受他的影响。”
“其实,我相信你一定也有了判断,所以会马上找过来,否则你会选择将照片直接交给宋笑影。”
他狡黠一笑,笑得我几乎要伪装不下脸上的平静。
“也说明张老伯的判断不无道理。他说过如果你找来就直接说,不找来那就算了。”
“为什么不直接把照片交给警察?”沉默了半晌,我只能再问。
季桐摇头:“先不说这案子已经了结,就算能顺利证明照片上的脚和人影是宋笑影,也只能说明他到过现场,而不能说明天民的死跟他有关,懂吗?这些不是直接证据。”
“更何况,宋笑影现在是警方的特邀协助,他有太多理由来开脱照片上对他不利的指向。”
“或许他的理由,都是事实呢?”我又问。
季桐又嘿嘿笑开:“你相信吗?”
我挺直背脊,戒备道:“为什么不信?我找过来不说明任何问题,也有可能是跟他商量过后的决定呢?”
“那不更是说明他心里有诈吗?”季桐连连摇头,“罗小姐,瞧你这幅反应,想是比我们更坚信自己的判断。”
我不敢再吭声,这个青年显然青出于蓝,比张天民更像个职业记者。一个不谙人情世故的女娃在他面前的那点小心思,当然溃不成军。
“现在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张老伯为什么要把这些照片单独送给你,实话说我不知道。”季桐吁了一口气,拍死了叮在臂上的一只花蚊,笑着说,“这个答案你得自己去问。”
“不过别是现在,老人的状况很不好,你懂的。”他又瞅了我一眼,“找个白天的时间,譬如中午吧,人的精神会好点,脑子也清楚。”
“你认定吗……照片上的指向吗?”我点头后,又迟疑地问。
季桐却不直接回答:“我是事外人,只是凭情义帮张老伯做些力所能及的。”他叹喟。
“天民都要被火化了,做啥判断都毫无意义。”
这句话猛得刺痛了我的某根神经,之前与宋笑影在车上的一番辨论还历历在耳。
“如果我想在火化前再见一次天民的尸体,最好是晚上,单独。能帮我吗?”我一把抓住这个男人的手臂,直接问。
他一怔,想了又想:“直接去肯定是不行的,尸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看的啊。不过单位里负责葬礼的办公室主任大概可以吧,要不……你找张老伯说说,他是直系亲属,开这个口至少要给人家一个理由啊?”
“明天中午我去见张老伯,让他跟你们的办公室主任打声招呼,然后开张证明让你来带我去见尸体,这样可以吗?”我为难地琢磨着这些不太懂的流程。
季桐诧异地睨了我一眼:“为什么要找我?我都说我是事外人了。”
“帮张老伯做这些事就说明你并不想当事外人,别装。”我咬牙。
季桐哂笑,然后摇头:“不,你错了,我一点也不想管天民的事,太复杂牵扯太多,跟你说不清楚,我不想无缘无故被祸害了。”
“被祸害?怕有人会因这些事杀你?”我有些莫名。
季桐再次摇头,他朝我身后望了一眼,突然闭了想启开的嘴,神色很是异常。
我也想转头,他却一把将我拖到身后,凑在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如果想明白天民他们忙活的事,可以先去了解一下‘后唐淮王’,正史很难找,你先找一部叫《后唐异史录》的野史看看。”
说完,他又回了一下头,对我笑笑:“我先走了,别跟来。”
然后放开手,人往亭后植树茂密处一闪而去。
我怔愣着,却听见裤袋里的手机突兀地乍响起。
“罗娆?”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温和呼唤。
我却手脚冰凉,将回应卡在喉里。